【艺境观象】
中国艺术长于在“顾左右而言他”中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在中国画中,这一特点体现为画作主景与配景之间形成的“互渗”关系,即在不喧宾夺主的前提下通过配景所蕴含的意味烘托出主景的精气神。如画虎往往通过红日、劲草来衬托老虎的威猛,山居图则往往通过溪流、林中飞鸟的灵动来衬托山林的幽静等等。
可见,作品中的一些意象总是相伴相生,甚至形成了相对固定的“意象群”,而这点在松画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在中国画史上,松树往往和奇石、苍鹰、仙鹤等意象同时出现,形成了“松石图”“松鹤图”“松鹰图”等经典的创作范式,而理解一幅松画的精神内核,则往往要从松的配景说起。一言以蔽之:观松,功夫在松外。
怪石奇松:革新的锐气
丰子恺曾感叹于黄山松树生于石缝之中的奇伟,在散文《黄山松》里,他做了如是猜想:“石缝里有没有养料呢?我觉得很奇怪……《本草纲目》里有一种药叫做‘石髓’……黄山的松树也许是吃石髓而长大起来的吧?”
“石髓”就是矿物中的石英,也就是古人所谓的“水玉”。在神话传说中,“服水玉以教神农”的赤松子就住在西王母的石室中。此外,大禹、夏启等诸多神话人物都是“化石而生”的;而更为中国人津津乐道的,则是《西游记》《红楼梦》中石头的故事——孕育孙悟空的是一块“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的“灵石”,而贾宝玉则是女娲补天时弃于青埂峰下的一块“顽石”。
石生之物,在中国的文化语境中往往是有神性的。因此,以“石髓”为养分的松树,自然成了吸收天地精华的“百木灵长”,使得松与石在美术创作中形成了默契。
正如“石猴”孙悟空大闹天宫、“衔玉而生”的贾宝玉反抗封建礼教,不少画家也希望通过“松石图”传递出一种破除陈规戒律、打破条条框框的张力感。这些画作中的松树往往随意纵横,树干、树枝蜷曲偃卧,甚至有超越客观形象故意夸张之嫌。如唐代画家张璪笔下的《双松图》就好似“枝如交戟”的战士,充满了“似与造化为敌”的气势。可以说,奇松与异石互为衬托,共同彰显出一种不落俗套、勇于革新、厚今薄古的气派。
苍鹰劲松:进取的精神
常与松搭配的美术形象还有鹰。试看齐白石的《松鹰图》,画中苍鹰目光辽远、毛羽飒然,在劲爽的松枝上蓄势待发,令人顿生“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的豪情。
在中国美术史上,松鹰图集中出现在朝气蓬勃的唐代,这不仅反映了唐代崇尚游猎、畜养雄鹰的社会风俗,也展现了唐代人乐观进取、勇立时代潮头的精神。而最能衬托鹰的勇武与孤傲的,莫过于“独在冬夏青青”的松——《论语·子罕》中一句“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道出了松柏搏击严冬、傲然独立于寒林之中的高洁气概;而陶渊明“抚孤松而盘桓”则赋予松“田园将芜胡不归”的美学感召力。因此,松与鹰,这一静一动所构成的意象,正是中国文人士子入世情怀和出世情结的统一。
祥龙古松:朴素的民愿
松的形象还容易令人联想到龙,松皮像龙鳞、松干像龙骨,此外,很多诗人将松针比作龙须,如“龙甲虬髯不可攀,亭亭千丈荫南山”,而俯瞰一片松林,则常使人联想到蛟龙出海时翻滚的浪涛,因而便有了“松涛”的文艺形象。
据南朝梁任昉《述异记》记载:“汉惠帝七年夏,雷震南山,林木皆自火,燃至根,其地悉皆燋黄,后其雨迅过,人就其间得龙骨一具。”可见,在古人眼中,松树之所以呈盘曲之状,是因为有龙藏于其中,而中国民间自古就有“敬龙祈雨”的传统,因此,作为龙的栖居之所,松也自然成了人们敬仰的对象,寄托着农业社会里百姓渴望雨水丰沛的朴素愿望。在唐代寺院的壁画里,除了涅槃图、菩萨像等各类经变图之外,最常出现的就是龙和松,壁画上还常配有祈雨诗文,如“不求千涧水,止求两株松”等。而据史家考证,在唐代,越是旱年,寺庙中以松为主题的壁画就越多,足见松在中国美术实践中的分量愈加厚重,逐渐演化成为象征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文化符号。
还有许多意象与松相伴相生构成中国松画传统图式。如“松风图”,常言道“是非不入松风耳”,松下听风,何以解烦黩、涤昏秽?明代刘伯温《松风阁记》给出了答案,“风不能自为声,附于物而有声……草木之中,叶之大者,其声窒;叶之槁者,其声悲;叶之弱者,其声懦而不扬”,而松针则叶细条长、潇洒扶疏,因此“宜于风者莫如松”。或如“松鹤图”,现实中的鹤一般生活在湿地,与松本无关联,但神话中,松是不老的象征,因此服用松叶、松根便能羽化成仙,而得道之士往往骑鹤往返人间和仙境,因此,松与鹤便在美术实践中融汇起来,形成了“松鹤同春”的意象。再如“松竹图”,“竹苞松茂”这一寓意吉祥的成语取自《诗经》“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象征着家族根基稳固、人丁兴旺。可见,松特有的精气神被演绎为各种有意味的形式,成为中国美术史上内涵丰富、影响深远的文化形象。
(作者:华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