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茫茫苍苍的国土上,只是一粒小泥丸。像很多村庄一样,也有很多“小文化”,或许说是“小心思”。正是这些小细节,让我们触摸到了先辈内心的脉动。
以前的乡村,生命不易掌控,似乎总有种神秘的力量在扯拽着。为了求得孩子茁壮成长,大人们多有托寄。至少在上世纪80年代之前,我们那里的娇娃娃都会认干亲,从而得到多一层的庇护。
我被认给了一棵老柏树。它立在村庄的祠堂内,陪着老祖宗,周身披着密实墨绿的铠甲,像位守护神,安然肃穆,极尽威严之态。据先辈说,把生命托付给了它,就沾了长命百岁的福祉。过生日那天,母亲总要领着我,吱呀呀推开祠堂的大门,轻轻来到柏树下。先在枝丫处系上红丝线或红布条,接着摆开几样贡品,撮土插香,口中念念有词。最后跪下“咚咚咚”,很实在地磕仨响头。我抬头看看柏树高耸的模样,怯生生地跪下,虔敬地学着母亲磕头。尾声是放一挂鞭炮,一阵噼里啪啦过后,很多生命的担忧仿佛都无影无踪,母亲脸上挂着粲然的笑,我也仿佛得了神通,格外清爽。不仅我,村子里的大多数孩子小时候都有认柏树为干亲的经历。柏树是村庄里的功臣,它是不会寂寞的,因为干儿女颇多,时常有孩子光顾跪拜。
有的孩子认给石碾。石滚在石碾盘上滚来滚去,谷物被碾得稀里哗啦地碎,而石头却不见损耗,于是祖辈们就动了小念头:结实着呢,就认给石碾吧,保佑孩子耐摔耐打,无病无灾,早日长成大姑娘大小伙子。因此我家附近那座碾坊里的石碾,义无反顾地做了许多孩子的干爹妈。
井王爷也是孩子们的干亲戚。先辈的人说:井台是石板的,横木是老栎树的,井锁是铁打的,井水嘛是清甜的,它们会庇佑孩子结结实实,水水灵灵的。
那些静物的干爹娘,只是脉脉地站着或坐着,不言不语,我们只是一厢情愿地托寄,情感上的互动是难以完成的。而我的弟弟,却是认给了老姨。父亲30多岁才喜得贵子,自然视为眼珠子。老姨身材高挑,健康阳光,巧手会生活,而且生了一群俊逸壮实的男丁,因此弟弟就借光,认在了她的膝下。
每年弟弟生日,母亲用心发面,蒸出暄腾腾的馍馍,摆在红圆篮子里。然后在另一圆篮里,放上一块条形的礼肉,一把粉条,一束葱,并特别慎重地放入红色的布项圈。这个项圈是极考究的,原初是纺车上的弦儿,这弦是多股棉线拧在一起的,结实得像牛皮筋,并且还打了蜡,光溜溜的。弦儿的外面用红平纹布包裹,用红棉线缝好,然后系上一把银锁。每年生日,这个项圈都要带到老姨家,老姨总是端了针线筐,坐在窑洞外的阳光中,用红线穿了针,拿出红布条,仔细地加上一圈。长一岁,项圈就多一圈。弟弟将添了一层红布的项圈儿戴在脖颈上,银锁亮晶晶的。12岁那年生日,项圈缝到了12层,弟弟完成了成人礼,母亲把红项圈送上房顶,沿着房脊,挂在鹏鸟的脖子上。至此,圆满收场。
孩子们除认干亲之外,还有许多故事。比如一家把自己的孩子盛在篮子或筐子里,佯装着扔在大街的十字路口,而另一家就佯装急慌慌地抱了去。孩子的父母,又佯装着掂点儿谷糠,去把孩子换回来,并起名康换。两家喜乐融融的,仿佛为孩子找到了一个健康成长的护身符。还有穿百家衣的。家人走街串巷,向每家每户讨取一条小棉花卷儿,然后纺成线织成布裁成衣,穿在孩子身上。这孩子就有了百家人的祝福与护佑。最神圣的是乞娃娃还娃娃仪式,听母亲说上世纪50年代极兴盛。正月十五十六,在街上搭个棚,石膏做的娃娃,胖嘟嘟光溜溜的,排着队站在桌案上,等着投胎人间。村里德高望众的老婆婆,一排溜打坐,念着唱着。已经生了娃娃的来还愿,长时间怀不上的来乞娃娃。乞了娃娃后,婆婆们就敲锣打鼓,排着队哼着经,把娃娃送上门。夫妻虔诚地接了,拿红绒绳儿系在脖子上,以示认领了拴住了,放在房中。等来年生了娃娃,再去还娃娃。
这些习俗在今天看来很是愚昧,而小时候的我只感受到生命之神圣。生命是一次跋涉,是一次苦旅,在那个时代,心理的抚慰所产生的精气神是不可忽略的。
我又想到了世界各国树立的图腾,也是一种对自然对生命的敬畏和顶礼膜拜,是一种美好情感的寄托。因此,一些虔敬的仪式,如今看起来似乎荒诞可讥,但它们是善意的,它们如一件小棉袄,一盏小油灯,让生命更温暖更亮堂,也让我们对生命进行思考,并心生敬意。它们在光阴与时代的行进中即将消逝殆尽,然而在我的记忆里,它们依然葱茏着。
(作者:怡然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