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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7年03月31日 星期五

    辛弃疾,从未老去

    作者:陈更 《光明日报》( 2017年03月31日 15版)

        【校园风】

    清平乐 独宿博山王氏庵

     

    绕床饥鼠,

     

    蝙蝠翻灯舞。

     

    屋上松风吹急雨,

     

    破纸窗间自语。

     

    平生塞北江南,

     

    归来华发苍颜。

     

    布被秋宵梦觉,

     

    眼前万里江山。

     

    一生里的某一刻

     

        当我念起辛弃疾的伤心失意,总会想起这一刻。

     

        有些故事他讲得太长,有些感情他说得太隐晦,有些时刻他悲愤难自已,声声呐喊振聋发聩,又仿佛不易靠近。所以我想,不如从这个时刻,这个秋天的独宿之夜,用一颗带温度的心,去走近辛弃疾。他刚刚从梦中惊醒,有点恍惚,有点脆弱。

     

        一个满腔抱负的将领又一次被贬官了,一个笔力千斤的大文豪又一次成了庶民,在深秋的博山脚下,他投宿一户王姓人家。夜半的山林中万籁有声,种种生灵、种种物象叫嚣着,闹腾着,来到年老之人身畔,闯入他耳边,闯入他心中。“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多么古怪的景象,一派诡异的鲜活热闹,又透出无限的破败凄凉。他躺在床上,听见田鼠绕着床扑腾个不停,叫声就在耳畔,蝙蝠扑闪着翅膀,不知疲倦地绕着昏灯上下翻飞,在墙上投下黑色的阴影。而屋顶正雨疏风骤,呼啸着组成自然的交响。窗棂上残破的窗纸急了,呼啦啦地在风中响起来,急切地要加入演奏的队伍。

     

        在这破败的小屋里,田鼠、蝙蝠、松风,甚至窗户上的破纸,都活得如此肆意自由,它们虽然一无所有,一无所知,却在这宇宙天地间,喊出了自己的声音,演绎了生命的极致。而他,竟从未这样肆意地活一回,这一刻,像是被这些卑微之物比下去了!他生来就是属于沙场的啊!他却一辈子都像一把压抑在铁箱中的火苗,烧得再炽烈,终被铁壁所挡,不能燎原。

     

        在这样的自由与不自由之间,回忆的洪水决堤而泻。“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他年少时居塞北,祖父叮嘱要好好记下地形,他日带兵杀贼,方能得心应手。就这样,他带着这个嘱咐长大了,来到南方为官,却始终没能领兵杀回去。小时候用心记下的地形记了大半辈子,并没有派上用场。此刻,他又成了庶民,头发已经白了,独宿在风雨呼啸的荒山,与鼠蝠为伴,千万种声音,在肆意呐喊。他从睡梦中醒来,却沉默着,什么也不想说。

     

        因为,刚刚的梦境里,他踏马千里,又走了一遍塞北江南,看了一遍大好河山。

     

        梦里的他,从不服老。辛弃疾,从未老去。

     

    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一个人要有多炽热的渴望,才会在漫长的一生中,将一件事翻来覆去地说。

     

        我常常涌起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梦想,譬如好想在后海做一名驻唱歌手,譬如好想承包一个鱼塘。朋友很无语,说你哪儿来这些念头。我却大言不惭,梦想,本就是影影绰绰,若有若无的呀,谁知道自己究竟想怎样过完一生呢?

     

        李商隐的梦想埋在灵魂深处。茫茫海上,月色迷离,蚌正在孕育着珍珠,痛而快乐,它流泪了吗?没有人知道。莽莽深山,烈日照耀下,粗石慢慢变成美玉,这神奇的变幻之中,有袅袅青烟升起吗?没有人知道。李商隐的梦想,藏在“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里。他究竟在梦想什么?像庄生梦蝶,扑朔迷离。

     

        但辛弃疾不是的。他一生始终有一个梦想,他的梦想从不隐藏,他的梦想沸腾在他生命里,从每一个字里蒸腾而出,年轻的、滚烫的、沸腾的热情,向你心底最深处直逼而来,像已燃烧了几千几万年的地火,烧得每一个人都心痛。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江山一分为二,失了的那一半,百姓都成了遗民。辛弃疾就出生在遗民中间,在沦陷之地成长。少年清澈的双眸目睹了人们在金人的铁蹄下过着怎样的生活,切身体会了“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的泣血期盼。从那时候起,这个梦,就深深植入到他的骨血里。

     

        公元1161年,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其后方的汉族人民不堪压榨奋起反抗,辛弃疾便是其中的一个。他从起义军中脱颖而出,得以回到南宋,并开始了仕宦生涯。但是朝廷的怯懦畏缩和他生于金国的身份,不仅压抑了他的抱负,甚至使他难以立足。他在柴米油盐的官职上尽职尽责,却不能纾解心中的压抑和痛苦。他在《汉宫春·立春日》中写道:“却笑东风从此,便薰梅染柳,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岁月流驰,人生短暂,而壮志难酬,他心中的死结如秦昭王的玉连环,无人能解,无法可解。

     

        这个不能解的死结,却一直在燃烧,时而压抑,时而喷薄,在他生命里的每一个角落。

     

        咏春。他说:“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不直说,顾左右而言他,长安还未收复,人不能回去,燕子也只能梦回西园。

     

        秋思。他说:“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不要说鲈鱼正肥,正是回家乡的时候。大业未成,休言还乡,我不想还乡,我不愿还乡。

     

        怀古。他说:“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为什么是孙仲谋呢?因为孙仲谋曾北上攻打曹操。

     

        登高。他说:“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一个在落日楼头唏嘘哀叹的狂夫,拿着吴钩恨不能杀敌,只能一遍遍细细端详,怒到极处把阑干拍了又拍,有谁能够理解呢?而除了这些,还能做些什么呢?

     

        看山。他说:“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烟雨却低回,望来终不来。”渴望前往疆场之人,能将静态的青山看作联翩万马;深陷困厄的战士,能将迷蒙的烟雨看作阻挡自由的网罗。无数青山便化作万马在烟雨中低回不前,望来终不来,望来终不来。盼望之切,失望之深。

     

        他就这样寸步不离地带着这个梦沸腾了大半生,终于在独宿的风雨之夜,恍然惊醒。自己庶民之身竟已是华发苍颜,依然无一兵一卒,依然只能僵卧孤村。可沸腾过的梦想不曾甘心,此刻虽稍沉静,却像涨起来的秋水,又从心头漫起,漫过心胸,漫过灵魂,浮现在眼前。

     

        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1207年秋,辛弃疾身染重病,朝廷再次起用他,任他为枢密都承旨,令他速到临安(杭州)赴任。诏令到铅山,辛弃疾却已病重卧床不起,只得上奏请辞。开禧三年秋天,农历九月初十,辛弃疾带着忧愤的心情和爱国之心离开人世,享年68岁。

     

        传说,临终时,他仍在大呼:“杀贼!杀贼!”这是地火最后一次喷发。

     

        所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辛弃疾,从未老去。

     

        (作者:陈更 系北京大学工学院一般力学与力学基础专业2013级博士生,央视《中国诗词大会》三期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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