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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7年03月31日 星期五

    回家,上坟

    作者:赵万里 《光明日报》( 2017年03月31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大年初二,我按停了清晨五点的闹钟,悄悄亲吻了身旁熟睡的爱人,走出房间。父亲起得稍晚一些,看着已洗漱完正穿外衣的我说了句“挺接济事儿”,我笑了笑,“爸,我先去热车了”。母亲也走出来,嘱咐我穿厚点,再点点往老家捎的东西。冬日的清晨,朗澈的天空星星闪烁地很是灵动,我仰着头打开车门,顿了几秒钟才进入车内,发动引擎,把手放在方向盘下来回搓着,透过挡风玻璃又看了片刻天空,嗯,猎户座,许久不见。“走啊”,父亲的膛音混合着开车门声拉回了我的思绪,安全带、挂挡、脚刹,我和父亲驶入到困乏霓虹照射着的黎明前的黑暗中。

     

        回老家的路于我而言仍然生疏,父亲坐镇指挥并不时提醒注意路上车辆,这让我踏实许多。同行的车也多了起来,不少速度很快,我臆测他们的目的是和我们一样。到老家有差不多四十多分钟的车程,每年必来却总是不同。小的时候觉得回老家有趣,可以换个环境,换群伙伴,打打闹闹,头天晚上便嚷着要回,并立下雄心壮志说肯定起得来,但往往第二天却一睁眼已是大天亮,即使偶有几年被父亲从梦中唤醒,睡眼惺忪着被母亲大裹小裹后塞进车内,也是在车后座上睡完这一程,而回老家后则继续在暖炕上与周公进行下一轮游戏。逐渐地,大一些的我懂事了,认为回老家上坟,并给老家的各位爷爷奶奶、大爷大娘们拜年是履行孝顺的一种方式,即使大年初二清晨一百个不愿起床也必然强打精神,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陪父亲共同行驶这四十分钟的路途。而如今,已换了我坐在驾驶员位置,载着双鬓有些发白、反应略显迟缓的父亲回家,去做一个儿子、一个子孙该做的事情。总觉得有一种力量在督促着我,这力量也许出于对几年前突然离去安葬在老家的爷爷的怀念,也许出于成家立业甚至将为人父的立志成熟,我想这种力量就叫责任。远处天空中闪烁的亮光和鞭炮声提醒着距老家已不远,当车拐进一条村路后,光渐密、声愈响、火硝味儿越来越浓,老家已在眼前。

     

        这是一个很大的村庄,进村的道路一直通畅,唯一能阻挠车辆行进的就是每年今日不时在车前腾空而起的二踢脚:一团倒丁字形的火焰从地表迸发,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闷雷声,硝烟顿起,在天上脆声爆裂后,不久就能听到不明的细碎砸在车顶,此时眼中暂存的火焰痕迹与晨光的朦胧、烟雾的灰黄混杂,隐约中能看见前方或俯身或站起或闪躲的人影攒动,“砰!”一声,又一团火焰乍起,应付不暇。老宅是村庄里院落很大的一户,房沿街,门很阔,能进车,记得小时候院子里停放着手扶拖拉机,甚至还依稀记得有辆中巴汽车,那里是小时候玩捉迷藏必去的地方。如今,四奶奶成了这个院子唯一的主人,我们到达时她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我和父亲顶着门外的巨响和落下的沙砾走出车子,听到的是老人家熟悉的声音:“哎呀,不用往家捎东西,现在村儿里嘛都有,小子冷了吧,赶紧进屋暖和暖和。”老人家架起我的胳膊就往屋子里走,这时我总要挣脱开去放炮。与往年必须点几支开天雷不同,今年我却充当了助手角色,撕开爆竹包装纸找引信然后递给放炮的亲戚。往年干这活儿的是戴着藏蓝革命帽,脸上挂着笑容,时而看地时而看天时而看着后生的四爷爷,然而今年他也成为了渐远的追忆。“小心!掉下来了!”每年都会遇到几个质量不过关落地才爆炸的爆竹,早有准备的我一溜烟儿冲进屋内,地面传来巨响,耳鸣过后听到的是放炮亲戚们的嬉笑声。紧张的情绪松懈下来我方感到了屋子里的温暖,眼前,老家的女人们蹲在地上边聊家常边整理着上坟用的纸钱,耐心地分垛,保证每一垛都有各种类型的祭品纸钱,分好后卷起然后用白色麻布裹上系好,我发现今年的垛,多了。

     

        六点半,爆竹声渐熄,上坟的男人们准备出发,按辈分长幼依次排好形成一条长龙,带队的是一位微胖慈祥的爷爷,每个人手中都或多或少拿着祭奠品,我能感到自己的位置有所提前。踏着满地鞭炮的残骸和路面上黑黢黢的圆形印记,又一年的祭奠开始。行进的过程并没有严格的规矩,有烟瘾的吧嗒吧嗒抽着烟嘴,长时间不见的亲戚此时会结三成五地边走边聊天,只不过头相对低、声相对沉;农村的半大孩子有时会开上家里的电动三轮,载上伙伴和祭品冲到队伍前面,任凭带队爷爷呵斥也关不掉一路的喧闹。穿过几条街巷,眼前便呈现一片开阔,远处是接连成片的灰黄色土地,上面装点着深绿色麦苗,坟就在这土地中。十几分钟左右,穿过沟渠田埂,带队爷爷示意人群停下,众人形成不规则的圈,围住了一片看不出有任何异常的地块,“这是你们老老爷爷,旁边是老老奶奶”,带队爷爷对我父亲辈儿的边讲边蹲下点燃了自己手中卷起的纸钱,其他人相跟着在祭品包裹中取出若干放入火堆,带队爷爷拿起木棍翻动几下后示意祭拜,众人围上来双膝跪地,叩头三次,鞭炮声起。随后依照同样的程序一辈辈往下祭拜,坟的形态也由看不到任何痕迹慢慢地变为能够辨识的稍微凸起的鼓包,我跟随叩拜,虽然我未曾见到过这些祖辈的样子,但我知道我身上流有他们的血液,或许我还遗传了他们中某位的面容。带队爷爷似乎对刚才众人的祭拜不太满意,因为有些人没有下跪,有些人姿态不标准,此时他开始冲着人群喊:“要规矩点,咱这是过完年送爷爷奶奶们呢,要把这个真当成个事儿!特别是你们年轻的!”我不知听进的有几人。

     

        行走间,来到了一座很容易辨认的坟堆前,我知道这里安葬的是四年多前逝去的爷爷的骨灰;旁边还有座更高的新坟,周围尚散落着未烧尽的花圈和供品残渣,这里面停放着四爷爷的棺椁,不远处还有大爷爷和二爷爷那低矮的坟头。这是我们这个家今天祭奠的重点。我随父亲、叔叔跪在坟前,他们将纸钱点燃,我用木棍把火焰挑得更旺。我们眯着眼凝视着祈祷着这熊熊的火焰能将祭品送到那个世界,供他们年后的花销。我仿佛看到爷爷,那倔强到有些偏执、自信到有些自负,把一生都献给事业甚至退休后都闲不住的老人,卸掉了枷锁,了却了繁杂,在那片世界里安然地坐在躺椅上,眯着眼睛,哼着小曲儿,拍着身旁的鸟笼;我仿佛看到,乐观豁达的四爷爷仍然戴着那顶藏蓝革命帽,在没有了病痛折磨的世界里,如往常一样没事儿时就闲着,有活儿了就干着,感到累了就歇着,两位老人也放下了生前曾有的或多或少的矛盾与纷争,一同向后辈儿们微笑招手,为我们祈福,然后渐渐远去。

     

        温红的朝阳将行走在田埂上的人们化为剪影,他们有的仍未丢掉手中的木棍来回舞弄,有的三五人驻足围成圈相互敬烟,有的指点评论着眼前自己的庄稼土地,小孩子们开始了又一轮的打闹,如同一台农家影戏。我低头踩着脚下陌生的黄土,专注着让脚步尽量躲闪麦苗,在即将迈出田地时,想回望一眼那远处的错落,然而混杂着硝烟的雾气却不知何时悄然萦绕于那坟冢间,这雾虽不大却明显地把天地人分层隔开,在朝阳映照下犹如祥云一般,我相信祖辈就在这祥云之间分享着后辈们送来的金钱衣锻,并随着祥云的飘散仙去,等待着来年的再次丰盈。再往回走,逐渐进入街巷,垫脚望去,就只再见那寂寥地守卫着坟茔的榆树以及树梢上的老鸹巢。返回的人各自回家,又开始了新一天的作息,老家院子里白色的雾气腾起,在厨房的女人们已经煮好了饺子,一盘一盘地经由院子端到屋里,四奶奶拿着扫炕笤帚迎着归来的我们,挨个儿为我们扫着膝盖上的黄土,不准我们插手帮助。我在早就打好热水的瓷盆里洗完手,坐在满是饺子的餐桌前贪婪地吸着老家饺子的香气,这是往年来老家的最爱。“趁热赶紧吃啊,都看着干吗哩,凉了就不好吃了”,四奶奶递给我一双筷子,招呼刚归来的男人们赶紧吃饭。“嗯,真香”,我几乎一口一个,姑姑端着新出锅的一盘走进屋说:“怎么样啊今儿这饺子?我调的馅儿,跟俺爸爸(四爷爷)头年调的一个味儿不,我跟他学的。”我点着头,尽力控制着已经温热的眼睛,我能想象到去年那拖着重病身子的四爷爷教给姑姑调馅儿的情景,也许这是他教给女儿的最后的手艺,也让后辈们像往年一样能继续品尝那熟悉的滋味。

     

        饭后,茶水杯替换了餐盘,瓜子代替了饺子,老家亲戚们向我们讲着这一年里的事儿,询问着我们年轻人的工作、婚姻情况,期间不时还有来串门的亲戚加入到谈话中来。中途,我踱步来到中厅,东侧墙壁上仍挂着自打我记事儿起就有的那简陋的家族灵位图,由一个个长方形格子组成,自上而下分支越来越多,格子也越来越密,其中三分之一的部分已经填写上了已故祖辈的姓名,今年我发现多了爷爷的名字。灵位图下面桌几上供奉着三炷香和些许水果,记得小时候刚弄清楚这图是什么的时候,叔叔眯着眼睛笑着说:“侄儿懂了没有啊,来找找你的名字以后写在哪儿?”当时奶奶伸出手就要拍叔叔,“那么大的人了,天天没正经的”,不过过后我还是在上面找了找自己的位置,只是藏在心里,忌讳再去说罢了。

     

        早晨九点多钟,我们收拾行装该离开老家了,每年都不会空手回去,有时拿上几兜饺子,有时带上老家蒸的花糕……同往年一样,在所有亲戚的目光中,我们迎着升起的太阳离老家而去。回家,上坟,这年复一年看似重复的动作却都逃不掉时间的镌刻,这时光将爷爷的名字永远留在那幅图上,这时光在四奶奶脸上刻上一道道皱纹,这时光为父亲那本来又黑又亮的头发添上斑白,这时光也把我由一个不经事的孩童塑成顶天立地的男儿。我珍惜这重复,我不知这重复会持续多久,我害怕这重复的中断,我应当担起继承这重复的责任并在今后向自己的孩子讲述这重复的故事。因为我深爱这片土地,纵然我没有在这里成长,纵然我不认识这个村庄的邻里乡亲,纵然我没有见过安葬在这里的大多数祖辈,但在这里的那份踏实,那份宁静,那种澎湃,我却无法在这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地方能够体会。因为这里有我的家,有我的根,有我血脉里面流淌着的故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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