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叶辛的写作一直以来都与贵州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显示出他对这第二故乡的深厚情感。在《古今海龙屯》(新星出版社2017年3月出版)中,他将笔触伸向贵州遵义古播州土地上的海龙屯,展现了四百多年前这里发生的“万历三大征”之一的平播之战,同时书写了一段发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爱情故事。如果只是单纯表现这其中一面的话,小说则可能会因为不那么接地气或者炒剩饭而显得有些许单薄与陈旧,但当惨烈曲折的明代战事与缠绵悱恻的现代爱情被作家精心缝合在一起时,小说就变得气韵生动、意蕴丰厚了。这里可没有历史穿越、故事新编或戏说,而是正史正说,极力复原社会风貌,展现今日遵义的风采。海龙屯的“古”与“今”、末代土司的宏阔战争,与卑微人物的情感生活、小人物在开放年代的峰回路转发生契合,全有赖于一只世代相传的青花釉里红水梅瓷瓶。
叶辛巧于布局谋篇,精于把握叙事节奏,游刃有余地在今古之间来回穿梭。在小说第一章“现代”中,上海某街道的普通书画教员黄山松,偶然在拍卖会上见到一只被拍到天价的青花瓷瓶,这勾起他尘封已久的贵州往事。当年他与播州女子杨心一发生恋情,就得到过对方父亲赠送的祖传青花瓷瓶。那是明代神宗皇帝赐给当地第二十九代土司王杨应龙的宝物。黄山松因而有机缘和兴趣,对杨应龙其人和那场战争有了比较清晰的认识。小说第二章“明代”则直接转向对平播战争的书写。作为“半个贵州人”的叶辛在重新打量这段历史时,自有其睿智而独到的见解。他在充分尊重历史的前提下,对这场战争的来龙去脉进行了艺术化而又真实的再现。在重新述说明代那些事时,他把一些令人费解也耐人琢磨的历史细节抛了出来。作家对这些难解或待解之谜并不做过度渲染,他无意无休止地发挥文学想象力,而是含而不露、悬而未决地将这一切留给读者自己去品味。第三章“当代”则返回对黄山松恋情的书写,杨心一黯然远嫁他乡,黄山松葬送了个人的美好前途而返回上海,直到海晏河清,都已鳏寡的二人才终于有机会重新接续三十多年前的缘分。按理说,这段小人物失而复得的平凡爱情并不复杂出奇,没有多大的波澜起伏,但叶辛对读者的阅读心理拿捏得恰到好处,关键信息有藏有露,悬念接二连三,在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中让读者不断心生疑窦而欲一探究竟。即使到了小说尾声,有情人终成眷属、海龙屯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可作为二人爱情信物、海龙屯历史见证的青花瓷瓶却不意被盗贼偷走了。这陡然出现的难以弥补的“天裂”,一下子逆转了读者期待中的大团圆结局,让人陷入无尽的感慨中,并为作者所写到底孰实孰虚、何真何幻而费尽思量。
如果说“现代”和“当代”两章是有着“小桥流水人家”般的恬淡自然的话,“明代”这一章则有着“古道西风瘦马”般的悲凉壮烈。当这两种对比鲜明的风格并置在一起时,杨应龙这位习文讲武称雄西南的土司,和黄山松一类为时代风云所拨弄的小人物之间的命运形成了有意味的互文。历史上,杨应龙在遭到万历皇帝征讨后,又在崇祯皇帝时期得到了平反,他显然是时代的牺牲品。黄山松同样是时代的牺牲品,他和杨心一的爱情被扼杀,绘画才华未能得到尽情施展,杨心一不得不嫁给丧失生育能力的残疾英模。但黄山松在对宏大历史和个人往事进行回望时,并没有怨天尤人、问责声讨或者发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历史喟叹,而是跳出了历史恩怨、获得了达观通透,他对自己行将创作的《时代列车》的说明就能印证这一切:在风雷激荡的岁月中风驰电掣般前进的时代列车,要摧毁多少阻碍前行的绊脚石、障碍物,这时代列车上有革命风云人物,也必然有微若草芥的普通人遭遇命运的戏弄。显然,对自己既往所遭遇的一切,黄山松已经能打开心结、彻底释怀了。而这又何尝不是曾经沧海的叶辛对成败皆由斯的历史的认知?
值得提及的是,黄山松之所以踏上已暌违三十多年的碧沙湾去重新开启那段不堪回首的时代记忆,是因为发现自己一度拥有的那只瓷瓶居然价值连城,因而产生要借此实现自己成名成家梦的想法。因而,这返乡之旅以及对昔日恋人的寻找实是受利益驱动。不过,他在寻找的过程中,灵魂受到了洗濯,尤其是当发现重诺轻利的杨心一始终在替他精心保存着青花瓷瓶时,他彻底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市侩。因而,相比于爱情的失而复得和率真灵魂的复活,瓷瓶的得而复失也许就不是什么憾事了,这或许正意味着那历史负累的“靴子”的最终落地。
(作者:乔世华,系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