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境观象】
竹与美,有着不解之缘。在中国,百姓的日用家常一旦与竹结合,便能给人以文化的遐想——竹马是一种玩具,却能让人忆起“青梅竹马”的童真;竹布使人联想到“竹布长衫”的文士风骨;而竹舍则令人对那恬静清幽的“竹西佳处”悠然神往。可见,竹不仅是工匠眼中质优易得的原料,更是工艺美术家们钟爱的设计元素。竹席、竹碗、竹筷、竹杯、竹篓、竹筒、竹制茶盘……以竹点缀的世界里,处处是简约清爽的艺术之风,而竹与绘画的结合,更是成就了中国美术史上“胸有成竹”和“胸无成竹”两段传世佳话,其中的故事和智慧至今耐人寻味。
木竹草、虫鱼鸟,画里春秋不过这一静一动。在静物之中,竹的品性尤为特殊——它虽然像树木一般挺拔坚硬,但却“茎中空、无年轮”,可谓“不刚不柔,非木非草”。故此,唐代诗人白居易在《画竹歌》中感慨道:“植物之中竹难写,古今虽画无似者。”可见,那股介于草木之间刚柔并济的神韵,是历代画家“望竹兴叹”的原因。
唐代以前,即便是描绘“竹林七贤”的画作中,背景也只是松、柏、柳、槐,以及一些无名的阔叶树,鲜有竹的出现。之后竹画逐渐兴起,唐代画家萧悦和北宋画家文同尤为出名。文同爱竹,到了“深入竹乡,以竹为妻”的地步,并开创了中国画史上的“湖州竹派”,而他的画竹心法被苏轼盛赞,后凝练为家喻户晓的成语——胸有成竹。
在苏轼看来,败笔于竹下的画家们总是纠结于对竹竿、枝、节、叶等局部的剖析和打磨,而疏忽了对竹整体观感的把握,以致陷入了技术理性,使画作技巧有余而精神不足,所谓“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而文同画竹之所以丰神飘洒,则在于他“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可见,文同画竹不是边看边画、边想边画,而是透过细致周到的观察,首先在脑海中提炼出竹的神韵气度,一旦下笔,便一蹴而就、一气呵成,这种察其“神”而非察其“身”的境界好似庄周笔下庖丁解牛之法——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随着唐宋画家的探索和积累,到了元明时期,竹画日益独立为中国画中的一个门类,各种版本的《竹谱》更是对画竹的理论和技法进行了系统的总结。其中,元代画家李衎在《竹谱》中所概括的冲天撞地、对节排竿等“画竹十病”影响深远,在十病中,“粗忌桃叶,细忌柳叶”为竹叶之病,意思是说竹叶粗一分似桃叶、细一分则似柳叶,是画竹尤难把握的部分。但到了清代,画竹名家郑板桥却对前辈立下的规矩作出了反思:“始余画竹,不敢为桃柳叶,为竹家所忌。近颇作桃叶柳叶而不失为竹意……古来画家习俗皆成陋语也。”在郑板桥看来,画竹“总要以气韵为先”,所谓气韵,是指竹子的生理结构和生长规律在自然界风霜雪雨、明晦阴晴中所呈现出来的体态和动感,是竹子固有习性中所蕴含的自在之美,而只要能把这美感表现到位,至于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竿之粗与细等,都不必过于计较。
以气韵为先的理念,在“扬州八怪”的竹画中体现得淋漓尽致。除郑板桥之外,金农喜欢观摩竹影,“每高舂夕晡时就日影写其状,即以此君为师也”,笔下的竹叶好似深秋的红枫;李方膺擅长画“风”,名作《潇湘风竹图》中的竹叶好像飘扬在寒风中的碎布条,给人以忽看不似画,侧听有秋声之感。再后来,虚谷、吴昌硕、齐白石等接续着这种画竹理念,其中,吴昌硕首开引“金石之气”入水墨写意的先河,将石鼓文以及篆刻的运刀、章法、体势揉进竹画,使笔下竹叶犹如篆书之撇捺,苍劲庄重,静气油然而生。概言之,这些千奇百怪而“不失为竹意”的佳作背后,是另一种画竹的理念——胸无成竹。
在画论《板桥题画兰竹》中,郑板桥提到:“文与可画竹,胸有成竹;郑板桥画竹,胸无成竹。浓淡疏密,短长肥瘦,随手写去,自尔成局,其神理具足也。藐兹后学,何敢妄拟前贤,然有成竹无成竹,其实只是一个道理。”此乃“胸无成竹”典故之出处,但“胸有成竹”和“胸无成竹”缘何是“一个道理”?这恐怕只有跳出字面本身,在竹画史中去体会写实与写意以及艺术与自然之间的辩证关系,才能理解这看似矛盾背后的统一。
胸有成竹和胸无成竹的重点都在一个“成”字,但差别在于,前者之“成”是整体、完成之意,而后者之“成”则是成例、成见之意。胸有成竹所强调的,是画家要有整体感,不能把竹子视为竿、茎、枝、叶简单的组合;而胸无成竹强调的则是画家不能被已经形成的规矩所束缚,失去艺术的想象力。画家只有具备了整体感和大局观才能不为物所役,摆脱呆板的“匠气”;而只有做到胸无成见,才能不为人所役,从而捕捉到自然的“灵气”。因此,“胸有成竹”和“胸无成竹”共同体现着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艺术追求,这“一有一无”便自然是一个道理。
由此可见,在中国人的智慧中,一些看似矛盾的道理实则是一以贯之、一体两面的整体,是一些能够与时俱进、供后人“执两而用中”的体系。因此,理解中国人的智慧,要具备辩证的思维和长距离的历史眼光,切不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通过回顾“胸有成竹”和“胸无成竹”这段艺术小史,我们可以领略到竹有节、虚心、刚柔并济的意象与中国传统文化内在之契合,同时也看到了中国艺术在处理画竹时所展现的两种辩证统一的理念,这大概就是国学大家陈寅恪先生曾把中国文化称为“竹的文化”,而英国的科技史家李约瑟博士把中国文明视为“竹的文明”的原因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