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仁见智】
何谓观?《说文解字》释为:观,谛视也。释“谛”为:审也。谛与帝通,具根源意。《尚书》有帝尧帝舜,指二人明大根大本,似西方所言“哲人王”;庄子有“帝之玄解”,意谓从根本处得到解脱。总而言之,观之意为,审视根源也。
何谓风?有自然界之风。《吕氏春秋·有始》《淮南子·墬形训》曰风有八风。庄子《齐物论》言“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风并非完全外在,可影响人的健康状况。《黄帝内经》谓“风乃百病之源”,故不可不重视之,不可不详察之,故又有专门的《风论》篇,探究风之源与变,以期对症下药。风与政治形势、社会风气有关,可谓政风。孟子曰:“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此伯夷风化之效果。《毛诗大序》曰:“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十五国风不尽相同,即因教化所及,风气不同。“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风可沟通上下,互相感动,上可用风化下,下可用风刺上,皆是为了避免上下暌隔,实现天地交泰。
何谓观风?审风之根源,察风之正邪。就天文言之,观风可知天地运行当否时否;就医学言之,观风可审病由病情;就政治言之,谛风可明政治得失利弊。正风,在天则风和,四时调,风雨节;在社会则政通、俗美,《周南》《召南》是也;在人则安,美在其中,畅乎四肢。邪风,在天为四时错乱,风雨不时;在社会为风俗恶,寡廉鲜耻,贪鄙之风盛行;在人为病,身心不安,内外交攻。观而后知风之正邪,正则思保持之,邪则思调整之。故观之义大矣哉。
周易有观卦,内卦为坤地,外卦巽风,全卦大意乃风行地上。九五处中,居乎高位,所谓“大观在上,顺而巽,中正以观天下”是也。在上者须观下,因上以下为基,本固邦宁。必也了解现实情况,明白实际问题,以期随时调整校对。由上观下,今所谓调研,所观就是调研报告。如何观下?途径多样,方法不一。通过诗歌(文学)观风,是重要途径。盖因诗歌乃所言,所言与心有关,心动缘乎现实。故欲知现实情况,可观诗歌;欲体察民心,可观诗歌。《汉书艺文志》言:“书曰:诗言志,歌咏言。故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诵其言谓之诗,咏其声谓之歌。故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采诗之官,与今之文艺评论家类似,他们研究诗当然不是为了比较哪首诗歌遣词造句优美,不是为了考察音韵节律当否,不是研究风格思潮,不是为了改进诗歌创作,而是通过研究诗而观风俗、明得失,有的放矢,调整治理政策。
亦可自下观上。处下位且贤者,欲明国之形势,欲定进退出处、语乎默乎,欲以下达上,亦须观也。九五居乎高位,鲜能为见,如何观之?亦可通过诗歌。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至诚者可以前知,可以听音辨世,可以观文知世。《毛诗大序》言:“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观音,谛听之,可知治世、乱世与亡国世。自下观上者亦似今之文艺评论家,但其目的也不是为了文艺本身,而是希望明白处境,可为则期所观上达,影响政策的制定与调整,不可为则乘桴浮于海,愚默足以容身。
今之文艺评论,失却“观风”古意,大多止步于文艺作品本身,聚焦于所谓艺术,此大弊也。20世纪70年代末,社会风气转变,文学观念亦有较大调整,文艺领域遂强调文艺本身。文艺理论流行所谓“本体论”“作者已死”等,强调文本自足与封闭,割裂文本与作者、读者的关系,切断文本与政治、社会的联系。“新批评”、叙事学等理论引入并且流行,几乎成为当时文艺评论家共同的知识背景。流风所及,很多评论家斤斤于叙事视角、叙事时间、叙事速度、叙事圈套等技术性问题研究,亦有研究者由此追溯中国小说的历史,称有所谓“中国叙事学”,乐此不疲,不复关心文本反映的政治背景和作品背后体现出来的社会现实。若走到极端,就会使文艺评论成为智力游戏,使文艺评论家成为玩游戏者,精巧则精巧矣,高端则高端矣,然不关乎个人进德修业,亦不参与政治建设。此情况之所以能够持续,并非因为社会需要,乃由于学院体制支撑。学院有学科、课题、会议、职称晋升、刊物学报等,皆需论文,故可内部循环,不必参与社会流通。文艺评论若沉迷于“文艺本体”神话,斤斤于文本细读,躲避于象牙塔中,将渐失却生命力。
观有二种:自上观下,自下观上。以“观风”为底色的文艺评论,或可纠今之偏。文艺评论家,可隐于自上观下者,亦可隐于自下观上者,尽管二者视角有别,然皆非拘泥于文本、停留于文艺本身,而是由文艺观现实,由文艺研究观民风民俗。
(刘涛,作者系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