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郑春辉的名字,是在与故宫博物院的一位专家闲聊中。当时故宫正在筹备《石渠宝笈》特展,说到要展出《清明上河图》时,专家说,在福建莆田有人将《清明上河图》雕在了十几米长的一根整木上,而且是把张择端本与清院本分别雕在了木头的两面,雕得相当好。“搬过来一起展吧。”我脱口而出。“人家没同意。”故宫博物院能看中他的作品,他居然不肯!这是什么人,这么牛?郑春辉,这个挺普通的名字便印在了我心里。
第二次听到“郑春辉”,恰好是在莆田出差,一位知道我对非遗有兴趣的朋友推荐去看他的木雕作品《清明上河图》。因工作关系,我看过太多木雕精品,但是站在这件作品前时,我还是控制不住地激动了。
一根十几米长的香樟木,正反两面分别雕刻着两岸故宫收藏的《清明上河图》,每一面都有五六百个人物,还有大量的车辆、船只、店铺、民房。房舍街道鳞次栉比,拥挤的人流、五行八作的细致描摹,无不体现出雕刻者的精湛技艺。尽管每个人物最多只有寸把长,可是神态各异,身份鲜明。透过街边酒肆的窗户,连里面正在把酒言欢的食客亦刻画得活灵活现。
且不说人物丰富的神态,光是那一根根缆绳就已令人叹为观止。我最初以为是真的绳子,凑近方知是木头雕琢而成,“想来是单独雕刻好再拼装上去的吧”。不料我又错了,那些粗细如牙签、看起来十分柔软、似乎可随风摇曳的绳子,竟然是在整根木头上直接雕出来的!
《清明上河图》可谓是莆田木雕技法的集大成者。整个作品融会了镂空雕、透雕、浮雕和精微透雕等雕刻技法,繁而不杂,层次分明,街市的喧闹声、行船声和流水声都仿佛在耳畔。
传世的《清明上河图》最著名的有三个版本:北宋张择端刻画的是宋都开封的民情,藏于故宫;明代仇英绘的是明中期苏州的繁华,藏于辽宁省博物馆;清代五位宫廷画家共同描摹的是清京城的风俗,称清院本,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之所以选择两岸故宫所藏版本作为创作的蓝本,郑春辉说“寓意两岸同根同源”。
传统的莆田木雕,最初是用于寺庙神像、建筑构件,多表现宗教故事、百鸟朝凤、吉祥富贵等传统内容。作为这项国家级非遗的传承人,郑春辉创作这些传统题材的作品可谓轻车熟路,得心应手。但他并未满足于此,而是挑战自我,大胆地将山水画引进木雕创作,并且用沉香进行雕刻。
沉香是一种稀有的香料,自古便有“沉、檀、龙、麝”之说。沉香位于众香之首,是大自然无与伦比的恩赐,是树脂与木实成分的固态凝聚物。当一些特殊的香树受到雷击、虫咬等外来伤害后,在病变部位分泌出树脂。经过漫长的积聚过程,再经历千百年的天地洗礼,最终淬炼成沉香。沉香的成分特殊,因而雕刻起来比一般的木材要困难许多,考验着雕刻者的技术与经验;而特殊的形成过程,使沉香呈现出的形状往往是表面凹凸不平,轮廓也不规则,因而对创作者的设计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技法,对郑春辉不是问题,而设计则花费了他大量心血。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思考,他发现沉香无规律的外形特征恰恰与中国山水画有异曲同工之妙。比如,一块长40厘米、宽18厘米的沉香,外形完全没有规则,表面充满层层叠叠的纹理和空洞。如果用传统雕刻的眼光,或许这就是块废料,至少也要大刀阔斧地改造一番。然而,郑春辉却巧妙地将原料的“缺陷”构思成了滔滔江水和江边的悬崖峭壁,只在三分之一处雕了一叶小舟。霎时间,大江东去的磅礴气势扑面而来。
在沉香雕刻中,他将传统的“炫技”式雕刻,变为尊重原材料、依物象形,尽可能地保留木头的天然形态,尽量不用或少用削、凿、修、磨等雕刻手段,更多的是让材料以自身的美去感染观众。就像《大赤壁》这样,郑春辉“惜刀如金”,却运用镂空雕、透雕,甚至莆田木雕特有的精微透雕画龙点睛,把一块块貌似朽木的沉香变成了一幅幅立体山水。
人们常说郑春辉的木雕作品是一幅山水画,而我在他的山水间听到了一首歌,一首田园牧歌,一首吟唱乡愁乡情的田园牧歌。“我思念故乡的小河,还有河边吱吱唱歌的水磨;我思念故乡的炊烟,还有小路上赶集的牛车;我思念故乡的明月,还有青山映在水中的倒影……”
小船、拱桥、茅屋、竹林是郑春辉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元素,而这都故乡的影子。木兰溪、溪边的大榕树、树下系着的归舟,远处的山,天边的云,还有云中若隐若现的月亮,这一切都是刻在他脑中抹不掉、挥不去的乡愁。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作为一个农民家庭中的长子,童年的郑春辉早早地就担起了生活的重担,放牧、砍柴、挑水、种地……清贫的生活磨炼出他坚毅的性格,吃苦于他犹如呼吸般自然。与一般农村娃不同的是,他喜欢在劳作一天之后望月,在与明月的互相凝视中,他似乎获得了某种灵犀。
夕阳西下,山村的茅屋已升腾起袅袅的炊烟,归家的老牛沿着溪边熟悉的小路慢慢踱步,牧童的短笛和着村头水车的吱吱嘎嘎,一支古老的歌谣便在竹林与龙眼林间晕染开来。成年后,已经成为木雕名家的郑春辉,把童年的歌,少年的梦,都刻进了自己的作品中。这件沉香木雕《家园》,带着他浓得化不开的乡愁,被永久收藏进了中国国家博物馆。
乡愁已化作血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无时无处不流露出来,正如他自己所说:“现在身居高楼林立的城市,常常有‘问明日家在何方’的感慨。山水田园就是我心中的一方净土。”如今,郑春辉仍然喜欢望月,因为月亮里有他对家乡的思念。
工匠与大师的差距,或许就是这一份情怀。
(作者系本报记者)(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