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以前的文献中就频现“朋友”(友)一词了,如《诗·大雅·抑》“惠于朋友,庶民小子”,又如《左传·襄公十四年》“大夫有贰宗,士有朋友”;西周金文中也不乏记载,如《室叔簋》“于室叔朋友”,《伯康簋》“伯康作宝簋,用飨朋友”。不过学界多倾向于认为,春秋以前的金文和传世文献中的这类“朋友”,非为孟子“五伦”中“朋友有信”的“朋友”,而是特指同胞兄弟或宗族弟兄。那么,为什么“朋友”会和“兄弟”等称呢?惜乎已有的研究少有措意,笔者以为,之所以有此现象,是两者之间存在形近而意切的类似性。
“朋”为同类相系,仿佛“兄弟同伦”的同辈关系
朋,甲骨文作,像两串贝串系在一起。高明先生认为,朋原为贝之数量称谓。据《说文解字》,贝为海介虫,居陆名猋,在水名蜬。海贝本身色彩斑斓,故贝最初常被先民用作装饰物,如《说文》就释之为“颈饰也”;因其名贵,后又用作通货与财富象征,《诗·小雅·菁菁者莪》所谓的“既见君子,锡我百朋”,就表现了贝是财富的象征。
可能为便于携带和计数,贝往往穿有孔。郑州白家庄发现的—商初奴隶主墓中,460多枚贝全穿有孔。至于多少贝的联结才成一朋,历史上的说法不尽一致。郑玄认为是五贝一朋,也有说十贝为一朋的,《周易·损》有“或益之十朋之龟”之说,东汉王莽时又有“二枚为一朋”的说法,王国维先生则主张“五贝一串,两串为一朋”。
“朋”的原意是贝壳相串相连,内含两层意涵:其一,是同一类物质的聚合;其二,因聚合而成朋。于是它也就具有一种联结、耦合的意思,许慎在《说文解字》中把“朋”解释为群鸟聚在一起,以往多有论者以为失之牵强,但就其群聚意义而言,还是贴近朋的耦合之意的。清人阮元在其《经籍纂诂》中,就释“朋”为“类也,群也,辈也,侣也,党也”,则更为明确地揭示了“朋”的同类之物联结、族聚意。
《尚书》中有“凡厥庶民,无有淫朋,人无有比德,惟皇作极”之语。对此“淫朋”,旧解为“无淫过朋党之恶”;《史记》中也有相近的记载:“帝曰:毋若丹朱傲,维慢游是好,毋水行舟,朋淫于家。”(《史记·夏本纪》)郑玄注“朋淫”为“淫门内”,不知其所据。据“朋”的本义,无论是“淫朋”,还是“朋淫”,想大多与聚众相关,如“无有淫朋,人无有比德”之句,其意显然是要求绝对一心忠君,臣子之间不能拉团结伙;而“毋水行舟,朋淫于家”是形容丹朱之恶,称其“淫门内”,意不甚明,而解其为聚淫,则近乎禽兽,是为大恶,较符合文意。《国语·吴语》中有“朋势”一词,大致也表达了“朋”隐含的这种众、群之意。
“朋”包含的这种串联、耦合意,也借之比喻同师共学。如《论语·学而》“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之“朋”,邢昺疏曰:“郑玄注《大司徒》云:‘同师曰朋,同志曰友。’然则同门者,同在师门以授学者也。朋即群党之谓。”
如上述,“朋”隐含同类聚合之意,而“兄弟同伦”的同辈关系,恰与之若合符节的耦合。在宗法血缘关系里,相对于父母亲代,兄弟姐妹同属子代,而且兄弟之间不仅同辈,且还同性;另外,在宗法制下,“兄弟”更是一个庞大的族群:“言诸父为父党,则诸舅为母党。此言兄弟,总上父舅二文,故知父党、母党也。礼有同姓、异姓、庶姓。同姓,王之同宗,是父之党也。异姓,王舅之亲。庶姓,与王无亲者。天子于诸侯非同姓,皆曰舅,不由有亲无亲,则舅文又以兼庶姓矣。其中容有舅甥之亲,故通言母之党也。父党、母党得同曰兄弟者,兄弟是相亲之辞,因推而广之,异姓亦得言之,故《释亲》云‘父之党为宗族,母与妻之党为兄弟’,是母党为兄弟之文也。此不言妻党者,以舅是母党之称,故特言母耳。其实妻党亦曰兄弟。《释亲》又曰‘妻之父为婚兄弟。婿之父为姻兄弟’是也。兄弟必兼言母党者,以甥舅之亲与同姓等,故《頍弁》诸公刺王不能燕乐同姓,而经曰‘岂伊异人,兄弟甥舅’是也。若然,兄弟总辞,而下笺独言族人陈王之恩者,以兄弟虽父党,兼言母党,而父党为正,故下特云族人也。”(《毛诗正义·小雅·伐木》)这一众多的兄弟族群,实际上构成了类似现代社会学意义上的“同辈群体”,他们是因地位相近,年龄、兴趣爱好以及行为方式大体相同的人组成的一种非正式群体,其共同特征都是属于子代、彼此可分享“兄弟”的通用称谓;而“朋友”一词,与串贝息息相关,串贝的特性,正是同类事物的耦合,故所谓“朋友”,所意指的也主要是类聚群分、有着“同好”的那些人。“朋友”这种形式上的朋聚性,与兄弟的“同辈群体”性,有着结构上的同构性和相似性,这也就为彼此等称,提供了逻辑上的可能与合理性。
“友”的互助友爱,契合“兄弟”之情
除了上述的形近外,“朋友”与“兄弟”在内涵上又有某种程度的等值性,这特别体现在“友”的互助友爱与“兄弟”之情上。
友,甲骨文作,表示双手相握,示抓取、互助。《说文解字》释友:“同志为友。从二又。相交友也。”《释名》则突出友的团结合作性:“友,有也,相保有也。”所谓“相保有”,即相互支持帮助。近人马叙伦先生认为,友的字形的含义是比喻“甲左手与乙右手相合”。古文献中多见此合力相助之意,如《周礼·天官·大宰》:“以九两系邦国之名:八曰友,以任得民。”郑玄注为“谓同井相合耦锄作者”,唐朝贾公彦疏曰:“‘八曰友,以任得民’者,言以任,则非同门之朋友,谓在田里之间相佐助,以相任使而得民,即邻伍聚居者。”(《周礼注疏》)看来,“友”最初是指生产中的相互协助和生活中的彼此帮助,孟子所谓“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正突出“友”是在“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中形成的,故荀子的“友者,所以相有也”的诠说,可谓一语中的,揭示了“友”的人与人之间彼此依赖、相濡以沫的生活与生存真谛。
当然,能够“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的前提,是彼此友好相处,而且相互认同,即所谓“同心同德”;而此“出入相友”的结果,势必会强化人与人之间的“同心同德”,催化人际间的亲善与关爱;换句话说,“相佑”之“友”,在价值取向上必然诉求精神上的“同好”,情感上的和睦相亲,阮元以“同志、有爱”来诠释“友”(《经籍纂估》),可谓得其真意。其实,先秦文献中,也常见此意义之“友”。如《诗·小雅·伐木》:“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文中的所谓“友声”,所描述的正是一种亲切、温暖、共鸣的呼声;又如《诗·周南·关雎》的“友之”:“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文中的“友之”,也表达了一种融洽、欢好之情,正似如“琴瑟”一样。再如《左传·定公四年》中的“伍员与申包胥友”,此一“友”字,既指朋友关系,更显示两人之间深深的情意。“友”所包含的人际间这种亲切温暖之意,使其成为一个颇具吉利色彩的佳词,古时也常用作人名,如《五祀卫鼎》的铭文中就有“内史友寺刍”,《左传》也有成季友,还有公孙友等。
“友”的互助亲善本意以及“朋友”一词所包含的同心同好的互爱精神,在内涵上与兄弟间的手足之情深相契合。“兄弟者,分形连气之人也。方其幼也,父母左提右挈,前襟后裾,食则同案,衣则传服,学则连业,游则共方,虽有悖乱之人,不能不相爱也。”(《颜氏家训·兄弟》)兄弟之间既有着天然的血缘关系,彼此之间有“同气异息,骨肉之恩”(《汉书·宣元六王传》),又有着朝夕相处的共同生活经历,故古有“兄弟致美”(《左传·文公十五年》)之说,即兄弟手足之间的亲爱之情,被视为弥足珍贵,而其间的要义即是亲亲之爱。如《左传》所谓六种和美(“六顺”)的人际关系中,涉及兄弟的则是“兄爱,弟敬”(《左传·隐公三年》)。此又如孟子所揭:“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孟子·万章上》)文中所谓“亲爱之”,正道出了兄弟手足之情的本义。
兄弟之间的这类“亲爱”之情,与“友”的和睦、亲善之意颇为贴近,故“友”常被用来比喻、表达兄弟间的特有亲情。如“善父母为孝,善兄弟为友”(《尔雅·释训》);又如《国语·晋语四》载:“(文王)孝友二虢。”韦昭注释说:“善兄弟为友。二虢,文王弟虢仲、虢叔。”文意即喻周文王善待虢仲、虢叔二弟,而其特质即是“友”。又如《诗·小雅·六月》中的“侯谁在矣?张仲孝友”,文中“孝友”,也是表扬张仲能和美兄弟。
如上述,“朋友”之“友”与兄弟之情的深度契合,使之常直接就被用来代称“兄弟”了;再加上“朋友”与“兄弟”在结构形式上的相似性,加大了两者的等称性。于是,“兄弟”自然得借“朋友”以自喻。
(作者系江苏省社会科学院哲学与文化研究所研究员、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