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种了些枣树、桃树和玫瑰之类的花木,阳光烤炙着,每天都必须浇一次水。于是,我们在门口放了三只桶,有了洗过菜淘过米的水,都倒进桶里,以待黄昏时使用。就因为这三只盛水的桶,意外地给我们的院子增添了几分美丽——飞动的、有颜有色的、携着琴音的美丽。
那是一些红脯鸟。它们的头和尾小燕般黑,背和翅是鸽子灰,肚脯最打眼,柔美的红,宛若沾上了我们种下的红玫瑰的花瓣。它们是专门为喝水而来的。它们发现水时,应该如同我看见它们时一样的惊喜。我从它们蹲在桶沿上不顾一切地低头一啄一啄的姿态上,从它们微微颤动的红脯上,从它们尽情尽兴享受着的目光上,真切地看出了这一点。那是很自然的,因为附近有的是虫子等食物,但水却很缺乏——人们给花木浇水都是用水管子浇,没有人像我们一样门前总放着攒水的桶。
红脯鸟有了这样的第一次之后,就成了我家院落的小常客,有时来得多些,有时来得少些。而我,每天都期盼着、留意着它们的到来。常常,我正伏在案头做着什么的时候,眼睛的余光,就忽然瞥见几朵柔红自天飘落,空气里的温度好像因之有了微微的上升,我知道一定是它们来了。但它们对人总是保持着一种警惕,来了之后,并不径直飞向桶沿,而是先站在墙头上或树梢上,小眼睛骨碌碌转上几转,确信院子绝无人迹之时,才会飞向目标。它们喝水的姿态真让人百看不厌。我有一次透过玻璃窗去看它们的时候,其中一只也正斜着脑袋看着我;它大约看见我并无什么动作,并无什么歹意,便不慌不忙地又去喝水了。另一些鸟儿呢,被它所感染,也变得不慌不忙起来。不久,它们喝得很满足了,就在桶沿边互相梳理起羽毛,那优雅的姿态,如同舞蹈。
有时候,桶里的水并不是很满,它们的喙够不到,那可难为了它们。它们尝试了又尝试,最后不得不悻悻离开。于是,我赶紧打上半盆水添到桶中。本以为它们早已飞远了,可是我刚一进门,它们就倏然又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环顾院落,我恍惚觉得,这些红脯鸟,就像是我们种下的几朵红玫瑰,却无根茎的牵扯,来去自由;而红玫瑰呢,活脱脱就是半院香气袭人的红脯鸟,似乎随时都可以飞着唱着腾空而起。再看看我放在门前的三只水桶,它们原本只是为院里的花木服务的,可是现在呢,它们已然增添了新的服务对象。
桃子红了的时候,不知从哪里钻出各色鸟雀,大的,小的,色彩朴素的,如同做了美容手术且装扮妖艳的,一伙又一伙地来争食。那些鸟雀们东一口西一口的,两三天下来,硬是将半树桃子咬得烂兮兮的。于是,我一边驱赶一边抢收,尽管那些桃子还未完全成熟。红脯鸟呢,当然也在众食客之中,不过它们总是两只或三只共吃着一只桃子,绝不胡乱糟蹋。这使我对它们心生爱怜,在驱赶别的鸟儿时,对它们网开一面。红脯鸟一定是看出了我对它们的特殊优待,心怀感激,吃得更加细心,竟能将桃子啃得一干二净,于是,枝上突兀着几颗不存一丝果肉但并未断蒂的桃核儿。我看了看,桃核周围大部分地方皆是一片虚空,几乎没有什么落爪之处。我惊讶得想了又想:它们难道是一边扇动着翅膀一边啃食的吗?这不是辛苦得太让人难以想象了吗?哦,这美丽的可爱的鸟儿!
一日,我们上街吃了顿饭,桶里没攒下多少水。我回家之后,透过玻璃窗刚好看见三只红脯鸟口渴难耐地站在桶沿边,一次又一次地伸长了脖子,向下试探,但水太少了,只有少半桶,它们硬是无法够到。但大约它们渴得实在太厉害了,再也无法隐忍,明知够不到,却还是越来越焦灼地频频试探,结果一只红脯鸟一不小心,竟掉入桶中。我听见它在不断地扑腾着,挣扎着,而桶里的空间太狭窄了,它竟无法重新飞起来。我心里好急啊,可是,偏偏在这时候来了快递邮件,等着我签收,我无法立即过去施以援手。我边签收边扭头看,那一刻,另外两只鸟儿忽然全都蓬起了浑身的羽毛,烈焰一般地先后冲进桶里,义无反顾。接下来是一阵让人揪心的竭尽全力的繁响和鸣叫。不用说,它是在勇敢地搭救它的妻子或者丈夫,或者仅仅是朋友。及至我迫不及待地扑到水桶边的时候,三只泡在水中的红脯鸟虽然还有些互相往外拉拽的意思,但都已奄奄一息。我很为自己行动的迟缓而愧疚。我心痛地颤抖着双手把它们掬了出来,小心地把它们湿淋淋的身躯放在桌子上,并用干毛巾轻轻擦拭它们的羽毛,然后让太阳照晒着它们。说来实在万幸,不久,它们竟都恢复了生机,又过了不多一会儿,它们都重新飞上了天空。
我欣喜地目送着它们。我心上对这些勇于互救的鸟儿涌出了深深的崇敬之情。至此,我才算看到了它们全部的美丽,那是一种高情远致的绝美。它们的羽翅上浮漾着天地灵气和日月精华,浮漾着令我们这个世界生生不息、芬芳氤氲的精神元素。
(刘成章,作者系散文家,陕西省作协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