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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6年12月31日 星期六

    风雅人物

    (小说二题)

    作者:聂鑫森 《光明日报》( 2016年12月31日 10版)
    插图:郭红松

    聂耽

     

        聂耽的这个名字很特别,繁写的“聂”字是三个“耳”,加上“耽”字的一个“耳”,共有四只耳朵。当年写《义勇军进行曲》的作曲家聂耳,姓名中也是四只耳朵。

     

        其实,聂耽最初叫聂丹,尽管著名电影演员有赵丹,但他终觉这个“丹”字太女性化了,不阳刚。他的耳朵大而长,读小学和初中时,伙伴们给了他一个绰号:“大耳朵”。他一点都不恼,“大耳朵”比那个“丹”字有气派。

     

        聂耽性格内敛,不喜欢疯跑乱叫,好静,尤好静中读书。初中毕业,他选择了去读中专技校,是“家有万金不如薄技在身”的古语对他起了作用。他还作出了一个重大决策,改名。他决定用同音字“耽”,取代那个“丹”。他在读古书《淮南子》时,“夸父耽耳”一语让他眼睛一亮,注解中说:“耳大而垂谓之耽。”他的绰号不是“大耳朵”吗?

     

        技校毕业,聂耽分配到一家国营纺织厂当保全工。保全工就是维修工,哪台纺纱机、织布机出故障了,一个电话打过来,他和他的工友便提起工具包,立赴现场去处理。待机器重新运转,他们便如鸟儿归巢,回到保全班的值班室里。

     

        四十多年过去了。

     

        聂耽退休了。

     

        他的家是一个前庭后屋的格局,嵌在古城湘潭一条长而窄且弯弯曲曲的巷子里,巷子名叫曲曲巷。小庭院是祖产,安静、亲稔、自在,正如鲁迅的诗句所言:“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冬秋。”所以他不去住什么社区的高楼大厦,那是一个个关鸟的笼子,憋屈!何况,曲曲巷的位置太好了,出巷口便是商铺林立的平政街,卖什么的都有,热闹、便利;而一出巷尾,则是四时景物宜人的雨湖公园,湖光潋滟,长堤、小桥、亭阁、花树随处可见。

     

        聂耽没退休时,在这条住着二三十户人家的巷子里,是个没人多看一眼的角色,不就是一个做工的么!何况,他除碰见人了微笑着打个招呼外,从不去串门,也决不会邀人来家闲坐、喝茶。别人家有婚、丧、做寿、生孩子之类事,往往是由聂耽的夫人去送礼、赴宴,他很少出头露面。

     

        但在聂耽临近退休时,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让巷中人不能不对他刮目相看。

     

        全国纺织系统的保全工,经过层层选拔,十个优胜者再参加决赛,聂耽居然蟾宫折桂,夺得了冠军!中央电视台进行了现场直播:在一个巨型车间里,几十台纺纱机、织布机一齐开动,机声喧闹;被蒙上眼睛的聂耽,坐在车间的上端,他能在嘈杂的机声中,听出哪台机器有了毛病,毛病出在什么地方,百分之百的准确。

     

        现场直播的事,是聂夫人失口说出去的。正好是星期天的上午,全巷的男女老少都在看。很多特写镜头,都停留在聂耽的耳朵上,又大又长不说,而且在聆听时,耳郭会敏感地扇动,忽快忽慢,让人啧啧称奇。

     

        当决赛结束,评委主任宣布聂耽排名第一时,巷子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鞭炮声。湘潭曲曲巷出了这样一个人物,太了不起了!

     

        欢呼之余,大家也有了愧意,几十年来对聂耽了解得太少了。这个功夫聂耽是怎么练出来的?他上班到底有什么异常表现?他喜欢吃什么、穿什么?业余有什么爱好?退休后在家干什么?国人对名人的一切,素来怀有浓厚的兴趣,哪怕每天拉几回尿、打几个喷嚏都津津乐道,所谓“追星族”“铁杆粉丝”是也。

     

        各种各样的信息,从不同的渠道汇集到一起:

     

        聂耽吃饭菜和大家基本相同,但尤喜吃素;穿衣服不喜欢什么名牌,合身就好。

     

        他耳朵虽大,却无先天的特异功能,是后天练出来的。练的方法有两种:其一,是上班没活干时,工友们都坐在值班室里等候,聂耽却提一把小凳子坐在车间一角,闭着眼静听喧闹的机声,身子可以一两个小时纹丝不动,扇动的只是他的耳郭;其二,是他家的小院里,花树之间立着几个木架子,木架上挂着长短、大小、厚薄不同的铁片、钢条、铜圈,有的还故意凿出裂纹,一一编上号,聂耽闭着眼坐在台阶上,让家人轻重缓急地敲击它们,他边听声音边叫出编号的位置,或者干脆只听风声、雨声击打金属的声音,听开花、落叶、虫鸣的声音。

     

        业余爱好,除听声音之外,便是读各种专业技术书籍和文史方面的闲书,闲书中最钟情的是《淮南子》《山海经》《世说新语》《阅微草堂笔记》《幽梦影》之类。

     

        聂耽把获奖的十万元,全捐给了市里的“爱心救助工程”,一个子儿都不留。

     

        可获奖后的聂耽,和从前没有丝毫不同的地方,别人当面和背后的议论、赞扬,他似乎都没听见——耳朵直愣愣地矗着,一动也不动。

     

        不同的是,在休息日,常有本单位和外单位的青年工人,来曲曲巷拜访退休了的聂耽。院门是关紧的,他们在说什么、做什么,没有人知道。有时,聂耽会领着这些年轻人走出巷尾,到雨湖公园去游玩,笑语声一路撒落,滴溜溜转。

     

        与聂耽隔着巷道门对门住的是刘聪。

     

        刘聪四十岁出头,留过洋,现在是一家大医院五官科的主治大夫,在治耳鸣、假聋、耳膜破损等方面名声远播。他对聂耽的超常听力很感兴趣,希望从中找出什么奥秘,或许会有助于他对耳疾的治疗。可聂耽不乐于与人打交道,令他束手无策。现在他有法子啦,可以跟在聂耽一群人后面,也看风景,也听他们说话,不会没有斩获。

     

        秋日的午后,聂家的门打开了,聂耽领着七八个小伙子和姑娘,朝巷尾走去。刘聪知道,这群年轻人是上午来的,眼下吃过了午饭,聂耽领着他们去雨湖公园溜达,他便悄悄地跟在后面。

     

        游柳堤,看水中游鱼历历。过花坞,嗅清苦的菊香。倚八仙桥的红栏,看天上雁字横斜。然后他们坐进周家山的听风轩,听秋风飒飒。

     

        聂耽的耳郭忽然动了起来,然后用手一指,说:“那阶边的一颗小石子,压住了一只蝈蝈的腿,它叫得很痛苦。”

     

        大家感到很惊异。一个小伙子飞快地跑过去,扒开一块小石头,蝈蝈嗖地跳起来,很快乐地鸣叫着。

     

        有人问:“聂师傅,你是怎么听出来的?”

     

        聂耽说:“因为听多了,听熟了。”

     

        坐了一会儿,他们又朝湖心亭走去,有一条宽宽的水上石栈道通向那里。年轻人簇拥着聂耽,又说又笑。还有三三两两的游人跟在后面慢行,老人的拐杖声,女人的高跟鞋声,孩子的喊叫声,此起彼落。

     

        走在最后的刘聪,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一元钱的硬币,让它垂直落下,硬币掉到石板上,清脆地一响。几乎所有的人都听见了钱币落地的声音,都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目光搜索着发出声音的方位。

     

        只有聂耽什么也没听见,依旧向前走去。

     

        刘聪抱歉地对大家笑了笑,弯腰拾起硬币,然后转身走了。他知道,聂耽只听见他想听见的声音,想听见的声音就一定能听见!

     

    炸油条段

     

        住在“美丽家园”社区的鞠老爷子鞠宗正,最喜欢吃大老李炸的油条段,不但焦、酥、香,而且有嚼头,可当早餐,也可当下酒的菜肴,妙不可言。

     

        大老李是从安徽乡下来的,因为独生子到湖南的潭州市来打工,他们也就跟来了。一家人租了一个小套间,日子过得很快活。儿子在一家建筑公司当起重工,早出晚归。长长的白天,大老李夫妇也不闲着,老家过年过节喜欢炸油条段吃,这玩意湖南没有,于是,他们看到了商机。一开张,果然是顾客闻香而至,生意很红火。

     

        什么是炸油条段呢?先是炸出油条,然后把油条切成两寸来长的“段”,用筷子把里面捅穿,再把切碎的葱、姜、蒜、土豆丁、肉丁,拌上油、盐、酱,塞进去,两头用湿面糊封好,再下油锅炸。一份大概是两根油条的数量,只卖五元钱。

     

        离社区大门右侧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樟树,大老李的摊子就设在樟树下。两口子系着白围腰、戴着白帽子,脸上浮着永恒的笑。

     

        鞠宗正每次走近摊子,就大声说:“大老李,来四份!”大老李马上应道:“谢谢鞠爷啦。你喜欢炸得老一点的,我给你挑。”

     

        “大老李,安徽人做菜擅长用酱,你的配料中,酱就用得恰到好处,炸出来的油条段别有风味。我退休了,喜欢呷几口酒,有这样的好玩意与酒相伴,真过瘾,一天不吃心里慌。”

     

        “鞠爷,你是行家里手,我更得下工夫才是。”

     

        鞠宗正哈哈大笑。

     

        有一天早晨,当鞠宗正走出社区大门,那股诱人的香气闻不到了,往右边一看,樟树下竟然空无一人。他问守大门的年轻保安:“大老李没来吗?”

     

        小伙子说:“没见着。”

     

        鞠宗正着急了,他想,是不是大老李嫌这里生意不好,另换了地方?不可能,昨天还对他说,这地方的人热情,都来捧他的场,每天的备料总是用得光光的。是不是这两口子中有一个病了,出不了摊?也不是,昨天还是神完气足的,没有一点病的预兆。此刻,他不仅是挂念着炸油条段,更挂念这对外乡人了。好在平日问过大老李的住处,就在这附近。他要上门去探看探看,有什么要帮忙的,他可以尽一份心意。

     

        一个多小时后,鞠宗正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情绪很低沉。

     

        老伴问:“炸油条段呢?你都吃了?怪不得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炸油条段没有买到,以后也买不到了!我去了大老李家,听他说了一阵话,他说再不敢出来摆摊子了!”

     

        “为什么?”

     

        “不知道哪来的几个流氓,小混混,见大老李生意好,昨晚去了他家。说每天要收保护费五十元,否则就砸他的锅、掀他的案子。他是外乡人,害怕啊。唉,这炸油条段吃不成了,难受!我这点爱好,也被狗日的剥夺了,可恨!”

     

        老伴久久不作声,忽然大喊一声:“把儿子叫回来,他不是警察吗?歹人敢横行霸道,就该雷厉风行地整治!”

     

        儿子鞠奋飞是这片地区的派出所所长,快四十岁了,成了家,有了孩子,自起炉灶过日子。这段时间他到外地去学习,昨天晚上才回来的,打电话来说,今天下班后会来先向父母报个到,明天是星期六,他带着全家来热闹热闹,星期天他又要值班了。

     

        鞠宗正觉得这一天特别长,没有炸油条段佐酒,酒也变得寡淡少味。天一落黑,总算把儿子盼来了。还没等儿子坐下来喝口茶,鞠宗正就急着把事情原委,一口气讲完。然后说:“奋飞,派几个人去把歹徒抓起来,真个是无法无天了!”

     

        奋飞很冷静:“爹,你别急,我有办法。你去告诉大老李,让他明天准时出摊就是。保护公民的利益,人民警察义不容辞。”

     

        第二天一早,鞠奋飞领来了老婆和儿子,然后问爹:“你不去买炸油条段?你儿媳、孙子昨晚听我一说,馋得流出了口水。”

     

        “好。我今天去买十份,让你们吃个够。”

     

        鞠奋飞随爹出门时,顺手提了把小木靠椅,带上几个铝食盒。铝食盒是派出所食堂的,盒盖上写着醒目的红漆大字:“光明派出所”。

     

        鞠宗正大惑不解,问儿子这是干什么用的?

     

        儿子说:“我穿着警服,买了炸油条段就坐在摊子边吃,那些坏家伙还敢来吗?从食堂借来几个食盒当然有用途,我不在时,盒子就威武地摆在案板上,让他们轮流替我值班。不过,盒子不会白放,每到中午,我会派人来买几份炸油条段,用盒子装好带回去,让大家尝个新鲜。爹,你放心,是我自己掏钱,决不会白吃白占。”

     

        他们来到大老李的摊子前。

     

        大老李说:“鞠爷,我的手老发抖,怕。”

     

        鞠奋飞说:“我今天就坐在这里为你值班,不用怕。”

     

        大老李说:“太谢谢你们了。可明天、后天呢?”

     

        鞠奋飞把几个铝食盒,放在案板的边上,侧立着一字排开,盒盖上的红字“光明派出所”正好对着外面,老远就能看见。

     

        鞠宗正说:“奋飞,到中午时你回来吃个饭,再来值班吧。”

     

        儿子说:“不,中午我还是买大老李的炸油条段吃,这东西吃不厌。”

     

        “那我让你老婆端杯酒来?”

     

        “既然是值班,就不能喝酒,免了。”

     

        十天过去了。大老李天天都在老樟树下卖炸油条段,平安无事。

     

        天天中午时,派出所有警察来取装满炸油条段的铝食盒,付了钱,再放上空盒子。

     

        鞠奋飞告诉爹,他把所里值班室的电话告诉了大老李,如果有情况,保证随叫随到。

     

        鞠宗正说:“你做东用了不少钱,由爹来补贴你。”

     

        儿子笑了:‘爹留着买炸油条段下酒吧。“

     

        鞠宗正说:“正合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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