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味与水声
刚走上阿勒泰的土地,会闻到一股草味。那个草味不是头茬带尖儿的青草,也不是割倒摊晾遇水的腐草。是一茬已经收割、随着倒势摊在地上晾晒,新草从旧草的缝隙中钻长出来的草。是马儿们在上面打过滚儿,又恣意地吃了半天的草,是羊群走过的草。因此那草尖留着马的口水,羊群纷密的蹄尖。闻到草味是容易的,站在内地的街边上,趁环卫工人抄着电推子,疯狂而胡乱地扫荡一气,草们拦腰折断了,传输着最新鲜的生命汁味,直往你的身上扑。只是那种草味勉强。阿勒泰的草味好,它有连片的望不到边际的大草场,还有成片的羊儿,三五成群的马儿,在上边吃踩踏。拉上一泡屎,撒过一泡尿,下上一场雨,空中闷沉闷沉的没有一丝儿风,才出现这个味道。
然后就到了水声。简直是山溪,充沛的山溪,不,长年不断的瀑布。只有瀑布才有这样的声响。这湍急的河水,像是大瀑布某天累了,由站姿换了个躺式,歇上一歇。不是顺着地球的引力自上而下倾泻,而是有人拽着它,从左至右,从前至后,从远及近,平着倾泻。那个时候,时空要发生位移了。
那条河是有名字的,有名有姓,上网可以轻易查到,我不想说它的名字。名字永远是个代号,对不懂得哈萨克语、蒙语、维语的人来说,它只是一串音节。我想记得它的声响,喧哗的声响,它在暗夜中的流动,借着岸上偶见的灯光、烟头、手机的光亮,它因此泛起的粼光。它从头到尾地喧响着,比几代人、几十代人寿命还要长地喧响着,就算给它改了河道,让它从山脚径自取直,或直接拐弯,或流向一个很大的平湖,它仍是永不停息地喧响着,除非远山的山顶、山崖和山谷没有了积雪。不是说没可能,但相当于沧海桑田呢。站在小桥的中段,也就是河的最湍急处,飞沫溅上来,河水声仿佛十几台手风琴在同时开合,繁复的和弦,四声部,六声部,八声部。两旁的树是看不清形状的,但感觉到它的黑,近处的山隐藏在地球的暗黑之中。
羊一生的行走
阿勒泰的人说,他们的羊可以和内蒙古的羊比。又说,内蒙古的羊也不能和阿勒泰的比。本来是连成片的区域,可以类比的传统风俗,相似的土质气候、游牧方式,可是羊的生长、品种不知相差在哪里。
相差在脚力上。阿勒泰的人说,他们的羊每年走上一千公里。从一个牧场出发,穿过许多的牧场,到达了另外的夏牧场。再从另外的牧场出发,穿过许多的牧场回来,羊们边走边吃,就是一千公里。
一边是冬牧场,一边是夏牧场。两边的牧场,轮流放牧,休养生息,构成了一年中的轮回。
就算在当地人的心中,夏牧场与冬牧场,也是一个神奇的、值得一说的名字。冬牧场大抵在家的附近,而夏牧场则远在二百公里以外。一路上赶着羊群去了,就是在四五月份,安营扎寨,吃这一片草。差不多了,再转回来,继续安营扎寨,吃另一片草。
每家几百只羊吧。今天的生产方式,还可能寄养。像托儿所一样,是要交寄养费的,每只羊每个月二十元。寄养的羊群下了羔子,一百头以内的给羊主,以外的给寄养主,像平原上粮食主产区的土地承包与流转。羊就是农民的土地,是农民分到手的土地,那么草场呢,是承载与养育土地的土地。
羊们在骑摩托车、骑马的牧人们的看护下,如一片斑斑点点的白云,高高低低,大大小小,胖胖瘦瘦,散散乱乱,每天迟迟缓缓地飘移。飘移的过程中呢,羊们恋爱了,怀孕了,下羊羔子了。春羔子和秋羔子,夏羔子和冬羔子,下得热烈而昏头,有条理而无边际。下得喜气洋洋,不厌其烦。
羊们每年四、五月份上山了,到九、十月份就回来了。这些拿出一生来行走的羊,它们的肉可算最好吃的了。牧民和当地人说,尤其叫大尾羊的那种,尾巴上的肉都是肥的,有很多的油,是最好的美味。
这样的因果关系,或者前后承递,很有些残酷。羊一生的行走,并不是为了尾巴的肉好吃。肉好吃是人的标准,但羊依然拿出一生行走,不抱怨。
夏牧场是牧民的,冬牧场也是牧民的。不要以为没人,哪怕百里不见人烟。它们都是牧民们的草场,牧民们留了过道,只是你看不出来。
可是你占地的时候,人就会出来了。
看似相同的水域,渔民们知道哪一片水是他的。看似相同的土地,农民们知道从哪里起垄。看似一样的戈壁,牧民知道哪里是过道。在它们中间,从冬牧场走到夏牧场,再从夏牧场走到冬牧场,一批羊羔诞生了,又一批羊羔诞生了。歌谣也出生了,塔塔尔民歌,哈萨克民歌,蒙古族民歌。
人们都叫我玛依拉诗人玛依拉
牙齿白声音好歌手玛依拉
高兴时唱上一首歌弹起冬不拉
来往的人们挤在我的屋檐底下
…………
曾经疑惑美丽活泼的哈萨克少女玛依拉,如何成了诗人。后来无暇疑惑了。一旦知道了千里牧场、茫茫戈壁,知道了远方的山坡、青青的草场,知道了毡房掀开的一角门帘后,悠悠冒出的炊烟,便知道每一位玛依拉,首先是诗人,同时是歌手。
鸟儿与绿地
如何就想起了北极之夏,海滩、海岩、海岛上的鸟叫。那里没有灌木没有树,有的只是苔原。几十万只吃鱼的鸟们,挤在一摞摞一层层的岩石上。岩石是它们的树,海面是它们的树,而海水中的鱼也是它们的树,它们的翅膀也是它们的树。聪明笨拙的北极熊们上树了,它们手脚并用,爬上居然能立足的岩石,去够吃鸟们的卵。
吉木乃的鸟们也如此。它们长着翅膀,可以离开树林和不肯驻足的草坪,向北或者向东,或者向西。额尔齐斯河的水草等着它们,喀纳斯国家森林公园等着它们,但它们哪里也不去。它们愉快地在吉木乃聚居,在吉木乃的一年四季里聚居。跳到牧民的马背上,与涌动的白云一样的羊群嬉闹,也许还跟着它们转场。彼时,马成了它们的树,羊群成了它们的树,戈壁上的骆驼草成了它们的树。
吉木乃还有一些鸟叫,是适应了家居阳台的鸟叫。笼子里的它们闲来无事,也很恣意。王县长说,整个县城里,能辨识五种以上鸟类的人,不会超过万分之几。整个县城的常住人口数是一万,这样的基数省却了比例换算。王县长应是其中的几,或者几中的一个。
县宾馆的大树们密集地生长着,需年年供它们水。某一年水不够用了,树尖就从上往下干枯五米,第二年水再不够用呢,就继续往下。旱它一点,旱过分了,它就给你脸子看。全世界的大树都需要足量的水,你保证它,它就有脸子,你不保证它,它们的脸子就黄了。已供三十年的水了,它们长到了八层楼以上的高度,要往天上钻。以从根到尖的绿,从根到肩的绿,构成一片难得的树林。
脚下的草坪是整片的。滴灌甚至漫灌的水,让它们长出了梦中的姿态。水乡的草坪有韵,吉木乃的草坪有劲。有劲的水草,和钻天的树林,构成了吉木乃少见的绿洲。
县宾馆相隔的同侧,仍是成片的绿树葱郁,而且绵延到坡。没有人告诉我,那里是空地、公园,还是其他的什么。可以从地图上查的,却不想查它。知道它是块绿地就足够了。这片加那片,吉木乃的鸟们可以有一片清新庄严的会议场、金碧辉煌的音乐厅。鸟们需用尖嘴梳洗羽毛,然后展翅飞临。需拿出经过充分休息、充满了弹性与轻快的鸣叫,去迎候特别透彻、没有层云的天光。需你吟我唱出全天下共同的鸟鸣,去和弦羊的咩叫、骆驼的闷鸣、戈壁上的风沙,描画铺张的绿、夸张的山壑、曲折的海风。
街道
河床的一侧,一个人走在哈萨克族牧民居住区。
区里边街道宽敞,四通八达。有几条道路因为没有车辆,成了孩子们玩耍的操场。足球似乎还有跳绳,从这头到那头,砰砰地响着,或上下翻飞。黄头发的,白肤色的,高些的矮些的,男孩子女孩子,眼珠似乎是黑又有些黄的,十分欢快热闹。
最里边是个街道,不过再往里走还有街道,连接着河上的桥。
街道岔分出来的横枝儿,一条条的小巷子里,有的门前拴着驴,周边散着新鲜的驴粪。一只马驹自由自在,在站立门口的中年汉子注视下,从大门走到前墙,再折回来。对面的一个老汉,一定是哈萨克族或者维吾尔族的,倚蹲在自家的墙根,眼眶深邃,目光辽远,牙齿稀疏。房子都是平房,很少有起脊的。院子里有天井,树冠在中间探出头来,与行人的目光交流。
在另一条街道,狗不停狂叫着。不是行人不怀好意,而是它们充满气愤,将铁链子挣得山响。只要站在那里,动与不动都不行,它们都要拖着铁链子冲过来。
一辆很长的大挂车,在装卸货物。哈萨克族的牧民居住区里,有人搞起了物流。退出这条街道,走在返回住处的大道上,一个汉族女子,孔武有力地从轿车上下来,吆喝自家的两个孩子。一定是自家的,那种吆喝饱含溺爱,不容置疑。
据讲,吉木乃有一万左右的常住人口,但容纳十几万都宽绰,所以有些楼房是闲着的,有些街道是闲着的。一条贯穿县城的河床也是闲着的。但修缮得完整大气、结实霸道的钢筋水泥,从两岸一直铺到河底,毫不含糊。是供洪水用的。吉木乃的水,下雨时不涝,天大旱大热高温时涝。所有径表水流都足够湍急,每一滴水都带着雪山的体温,包含海拔三千米的势能。在此防洪工程之前,急速的洪水曾经淹了整个的县城。
若说湍急,四十多年前故乡的镇上曾见过湍急的山洪水。几十头牛叫般,轰轰地作响。不过桥纹丝不动。那水一时、半天,然后就过去了,不知跑向了哪里,反正不再回来。布满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的河床,奇怪突兀地袒露出来。现在河床种上地了。
吉木乃的雪山水怎样呢,一切只能想见。不过回旋余地大。广大的戈壁,也许容得下海洋。也许亿万年前便是海洋,是沧海变成了桑田,又变成了戈壁。鱼们和鱼鹰呢,变成了化石,藏进了戈壁里。
(作者著有长篇小说《精神》《变声期》、小说集《天尊院》《幸福街》、散文集《右耳边》《有一条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