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古】
清代西南大儒郑珍作于庚申(1860)闰三月的《访杨价墓记》一文,记载了他对播州杨氏第14世杨价墓的调查与认识。文曰:
宋威灵英烈侯杨公价善甫之墓,旧无识其处者。道光庚子(1840),赵石知旭与余言,曾见杨氏谱,称价墓在桐梓治西胡卢坝。尝迹之,坝无他古冢,惟山下有石槨,上六下三,在民田中,甚宏致,其外砖犹存。即杨氏后人亦有以为先世当是也。余时辑府志,据载入“丘墓”中,历二十年矣。今日独戴笠游蟠龙洞,归溯溱溪南岸行,约去洞三里,地名宅头,果得如石知所云者。秧针绕槨顶,外无余土,不可蹊田,逼视徘徊陌上者久之。因思石知未一见碑碣,独据谱,谱为其家世传,故不虚。吾郡凡今存大石冢,率为前代有势力人。其规制精壮逾此者颇众,而侯之藏但似此,以别求坝中,又不复有踪迹,则其谱所传者信谓是矣。然上下两列槨大小同,何者为侯墓亦不可定。余观其兆当未垦前高平之原,体势宏称,葬宜不止一世。若上而侯也,下盖其子播国公文乎?如下也,上盖其父威毅侯粲乎?
根据郑珍的记载,这里应有两座墓葬,一座六穴居上、一座三穴居下,他认为这是杨价与其父杨粲或其子杨文的墓葬。所依据的主要是杨氏家谱的记载。从描述看,这应是一组明代墓葬,非宋墓。科学的考古发掘证明,郑珍的判断是错误的,杨价墓在新蒲、杨粲墓在皇坟嘴、杨文墓在高坪,错误的根源在于其所依据的家谱的记载是错误的。
由此提出的问题是,家谱的记载为什么是错的?明人何乔新《勘处播州事情疏》记载了26世土司杨爱曾往冉家(即杨粲墓所在的皇坟嘴)上坟之事,由此表明祭扫祖坟是土司应有之礼,他们记得祖先埋葬的具体地点。21世杨铿和24世杨纲墓志铭里清楚提到他们分别祔葬于杨价与杨文墓侧,考古发掘结果显示志文记载无误。这进一步说明杨氏不可能记错埋葬先祖的坟茔。族谱的误记,或因其是后修之故。原谱已在播州之役中被有意焚毁。《平播全书·献俘疏》记载,明军缴获的器物凡100余件,有“诰命三道,敕书一道”等等,或亦包括家谱。《遵义府志》卷43载有天启六年(1626)卢安世所作《杨生族谱序》,是天启时零落的杨氏后人有再修族谱事,或可旁证平播毁谱事。后世所据,郑珍友人赵石知所见的杨氏族谱,或即此。但因是追记,错讹难免,不足为据。
序言的作者卢安世是贵州赤水卫举人,天启初,曾率兵参与平水西土司奢崇明之乱,后出任遵义监军。卢氏在序言中引述了他与杨氏后人杨生的一段对话,十分有趣。引如下:
余于莅任之始,每从公余,询诸父老,访庠生俊秀,欲求便民养兵之法,靖而安之,俾边隙杜野处宁。适有杨生,献厥奇略,为予借箸,予甚佳之。恒来谒见,足称入幕宾矣。越年余,烽烟渐息(案即水西奢乱),人物颇安。予登龙山,眺湘水,生从。予曰:“快乐哉!山水之固乎?”生愀然曰:“在德不在险也。”予曰:“何以言之?”生曰:“予家自始祖端世守兹土,因爽厥德,遂削平焉。不然,公焉得兹土而莅之。”予闻是说,始慨然曰:“尔固杨侯子孙乎?胸中甲兵,志气卓荦,亦云无忝祖德矣。”兴尽而返。次日,生持族谱谒予为序。予维杨氏之番,肇自唐,衍于宋元,及于我明。虽当零落之后,而厥族犹彬彬蔚起,以文化武,以治易乱,不恃险阻,从法约束,亦可谓世胄之子孙,识时务,知兴衰,挽习俗而还大雅也。爰为序,以表不忘之志。
我祖若在,哪有你戏唱?
读书至此,不禁哑然。播平后,杨氏嫡系尽无,唯有旁支余絮仍在遵义生活至今。其境遇与气度,于此可略见一斑。而其所追记之事,大多已失真。
(作者系贵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