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小游轮在千岛湖上迷宫似的岛屿之间穿行,天色沉了下来,风像是从湖底下跑出来的。
“千岛湖的前身叫新安江水库,当年为了蓄水发电而建。这湖底,淹没了两座古县城,有上千年的历史。”风吹乱导游长发,她的介绍让我大吃一惊。来这里之前,我想当然地以为,千岛湖就一天然湖泊,清山秀水,蓄养了一湖好风景好物产,飘荡着可以深呼吸的好空气。淹没,如同两枚迅疾下坠的铅球,扑通一声同时沉入水底,一连串的气泡冒出水面后爆裂。曾经炊烟四起的街道、房子,人流穿梭的桥廊,四季轮回里的草木,被铺天盖地漫涌而来的洪水吞噬,从视野尽头消逝。
淳安和遂安是被淹没的县城名,地处浙西山区,山环水绕,有“环万山以为邑”之说。历史上,两地划割复杂,地名多变。直到东汉建安十三年名将贺齐领兵讨伐平定黟歙后筑建新都郡,所辖六县中的始新、新定为淳安、遂安的前身,有国人思安之意。又因贺齐建城,淳安人自称所居之地为贺城。而遂安因县治迁到北狮山南麓,“婺峰环其前,五狮拥其后,襟带武强龙渡诸溪”,又名狮城。这段简介,像一根长长的藤蔓,用点力拽拽,就能上演一幕穿越大戏,生发出诸多悲喜剧。
绕淳安和遂安而过的水叫新安江,发源自安徽,往东最终汇入钱塘江。有水的地方多为生命的繁衍之地。时光的旧影里,新安江毫无疑义成为一块风水宝地,中原文化循此江流而入,逐渐将山越文化融合。水运兴盛的年代,北人南移,江上舟楫穿梭,古道尘灰滚滚,人流物流文化流交汇,占据地利之机的淳安、遂安扎下了枝繁叶茂的深根。据说这里曾一度是徽商商路的枢纽,淳安人在杭州开过上百家的茶叶行,遂安的南门码头流淌着喧哗与骚动。
被一江水孕育而生,又收纳腹中,宿命般的消失留下无尽的述说。启动于1956年的那场水电站建设,使得这里的地理格局被阔绰地划割。两城合并,居民外迁,新安江横腰拦截的水流漫淹群峰,1078座大小岛屿的环拥对峙,换来一个诗意的名字。千岛湖,从此驻守着淳安和遂安的前世今生。曾经的高耸巍峨隐埋水下,连绵岛屿互相眺望;那古城街道院落里流动的热闹,都噤了声、匿了影。只有这湖水,波澜不惊,看着月落日升。
上梅峰观岛,树木葱茏,静谧温润。小岛地势高瞻,登观景台可纵览300余座岛屿。岛上的树多数是马尾松,长得高头大马、伸肢展臂。天青色等烟雨,云气聚散之际,有几颗雨落下。我正站在松叶之下,雨从这些密密的松针之间坠落。但风卷云散,雨迅疾绕岛而过,我只能在千岛湖上想象一场大雨的抵临。风止步于水,水消失于水,我又想,是否有一条水路,让一个外乡人可去找寻旧日的老城喧声?上山的条条小路,城里的大街小巷,叠印的足迹早已被水下的旋涡打磨得干干净净,但有人会永远记得通往家园的路。台湾著名作家龙应台的母亲应美君即是淳安人,1949年解放前离开家乡远走台湾。在龙应台的记忆中,患有老年痴呆的母亲连女儿都早已记不得,但常常会自言自语地说起故乡淳安。水和时光一起,抹平了淳安的容貌,老人在梦中的千岛湖上行走时,会突然指着一片水域说,过去这里是隔壁的绸铺店,那里是踢踏鞋行。故乡会永远在一个游子的梦中萦回。我在一张手绘地图上,找到一行细小的文字:上直街96号,户主应芳苟。龙应台的外公家就在这里,应美君的家就在这里。
我是在狮城的博物馆看到这张地图的。龙应台也是从这张地图上找到了母亲多次忆起的淳安,消逝之上的淳安。
站在博物馆大厅那个庞大的沙盘前,狮城的旧颜在蜿蜒的青灰城墙、徽式屋宅的白墙青瓦和深绿山野之间折射出熠熠的光。这真正是一座古城的复原,东有兴文门,南有向明门,西有大西门靖武门,小西门康阜门,北有拱极门,五座城门之上建有城楼。城中有东街、西街、北街、南街、直街、横街、张家路、府厅路等街道和巷弄。地名依旧古朴,只是少了穿梭人影、市井之音,冷清而孤寂。1959年9月21日,新安江水库截流,水势上涨快,城中绝大部分建筑很快沉入水底,包括居民的大件家具。离水面十几米的地方,也许就能触碰到这座水下城池高高的墙垛。
那些毗邻而居,或曾擦身而过的人,像尘土般早已被风吹散。沙盘旁的一面墙上,摆布着数百张老照片,黑白光影里,那些青春笑脸和旧式服装,写下的是狮城的鲜活记忆,仿佛时光还停留在那一刻。在另一面墙上,我看到一双双铜铸的手印,都是老人的瘦浅手印,骨节突出,掌纹深邃。他们都是当年水库的移民。
当地朋友说,当年一座新安江水库,抵得上14个浙江省的发电量。在新中国成立之初电力供应极度匮乏的时境下,新安江必然走上库区移民之路。这条路,从1956年开始到1970年基本结束,走了近15年,移民49个乡镇、1377个村,总移民人数近30万人。30万人的离散,那是壮行,也是悲离。他们一寸土地一寸河流地走过,像新安江撒落万千水滴,撒落在江西、安徽以及浙江本省境内。水消失于水,但这30万颗水滴是有气味的,一生都带着千岛湖的气味,一生都寻找着故乡的欢喜与悲伤。
我反复拉近拉远与那张手绘地图的距离,重构一个消逝之上的古城。地图右下角写着两行小字:“淳安县千岛湖镇行岗村19幢绘图人余年春。公元2004年7月23日。”成片的徽式屋宅和往昔的繁华富庶在地图上隐退成黑笔勾勒的时间备注。水覆盖的印记,被余年春打捞了上来,就像云朵在天空中找回了秋风和大雁。余年春的名字与不规整的“遂安老县城狮城示意图——一九四九至一九五九”连在一起,很快广为人知。这幅长240厘米、宽87厘米的地图,是他二十余年奔波二十多次易稿而成。他走访了数百户人家,笔记本记录了他们的家庭成员、详细门牌,记录了老城的大街小巷、小铺宅院、祠堂牌坊。图上清晰地标注着狮城的太平池、孔庙、台鼎书院,还有那些交叉并行的街道……而今,它们都安静地躺在千岛湖的水下,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里都潜伏着时光的记忆。纸上城池,从此以标注的方式向后人诉说着它的存在和逝去的辉煌,以及一代人为之付出的牺牲和大爱。
风渐渐小了些,小游轮摇摇晃晃,我俯身贴着舷窗望去,千岛湖水波漾荡,细波之间,碰撞出银白的月光,在青黛的暮色下跃动出一幅涟涟剪影,更像清朗夜空里眨动的繁星,倒映出粼粼波光,仿佛触手可及。而伸手试水,又凉意透骨。我不知道,这些“星辉”是否能照亮水之下的时光。谁,又能像风、像岛上的树木一样,与这湖水秘密交流一生。
(作者系青年作家,湖南省作协副主席,已出版文集《时间里的事物》《鱼乐少年远足记》等,曾获湖南省青年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