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
2016年8月21日上午,海内外亿万中华儿女瞩目的里约奥运会马拉卡纳奇诺体育馆。年轻的中国女排队员在主教练郎平的率领下忘我拼搏,以3比1的战绩力挫塞尔维亚队,时隔12年后再次夺冠。望着电视屏幕上郎平与女排姑娘们热烈拥抱,喃喃耳语,我难掩心中的激动和眼中的泪花,立刻来到父亲臧克家的遗像前,向他报告这个重大的喜讯。我知道,天堂中的父亲会开怀地再展笑颜,由衷地为他生前多年来一直牵挂于心的“忘年交”郎平和中国女排姑娘们喝彩!因为,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他与郎平曾有过一段忘年的深厚友谊,这其中的情感,打动人心。
老球迷
父亲臧克家是文学家,除了从其作品中得知,早年在抗战前线,他曾于战争间隙与情同手足的抗日官兵在平整过的简陋场地上打过网球和篮球之外,父亲平生坚持数十年不变的锻炼和运动方式,唯散步而已。
但是,步入晚年,父亲对体育的爱好大大增加。正如他1979年时所讲——
“上了年纪,很爱看各种运动节目,多半是从电视上看。特别爱看球赛,很紧张也很愉快。看到男女健儿,大显身手,或胜利归来,金牌、银牌挂在胸前,心为之壮,自己好似也变年轻了。精神大大受到鼓舞。”“对于女排,兴趣更浓,它对我的吸引力更强。”
的确,父亲最爱看并且心系情牵的,莫过于中国女排的各种大赛了。
每当此时,父亲会调整好平时严格遵守的作息时间,准时坐到电视机前。比赛开始,他“好似也参加了战斗似的,精神紧张,脸色随着球变,心胸逐着球起落。当看到对方的硬球打过来没有去拦截的时候,急得立起身子想把球接过去;看到我们发球失误,口里‘唉唉’地发出惋惜、遗憾之声。”
父亲“以闪亮的双眼,愉快的心情,看着一个又一个好球,从一个一个女排健儿手中,坠地开花。暂时失利时,不失掉信心;乐观的精神,决胜的意志,使战局化险为夷”。
父亲心脏不好,严重的神经官能症使他特别容易紧张。看到战局激烈之时,他有时不得不往嘴里塞上一片镇静药片。实在紧张得不行了,只好“兴未尽而人已不支而退”了。
就算回到寝室躺在床上,父亲还要竖起耳朵,细听家人观赛的动静,急切地等待老伴或孩子们前来报告鏖战的结果。有时按捺不住,索性小憩片刻就又返回电视机前。
父亲对中国女排比赛的关注和痴迷可见一斑,因此自诩为“老球迷”。
在这一场场观赛之中,父亲由衷地喜爱上了中国女排。他喜爱她们的精湛球技和青春活力,他喜爱她们的坚强意志和顽强作风,他喜爱她们的团队精神和场下流汗流血的不计付出,他更看中了一代代中国女排传承不息的为祖国和人民争光的爱国主义情怀。
对于这个集体和女排精神,父亲用“钦敬”二字来表达他的感想和心情。为此,从1981年到1985年,他不吝笔墨充满情感地写下了诗歌《赋诗迎健儿》《东风传捷报》《拥抱》《向英雄女排欢呼》《欢情》《把她们举起来》和散文《球迷》。他称赞女排姑娘们——
“在战场上,你们一个个小老虎一般,
在欢迎大会上,你们却这样谦逊、腼腆。
你们顽强作战,勇往直前,
不畏强敌,胸怀必胜信念。”
父亲要和全国亿万民众一起——
“把她们举起来,
高高地举到半空,
用森林的手臂,
用沸腾的热情。
……
她们带回来的,
不只是金牌、银牌,
她们带回来的,
是热的激情,力的洪峰。”
父亲要把这些小诗化作一朵朵小花,缀在女排这个英雄集体的胸前。
长明星
在这支年轻的队伍中,父亲尤为关注的,就是中国女排和女排精神的杰出代表——郎平。
父亲是1980年左右认识郎平的。那段时间,他参加了一些体育界召开的会议,尤其是为中国女排庆功的欢迎会。
会上,75岁的父亲与小他55岁的郎平一见如故,结为忘年之交。于是,郎平成为我们全家,尤其是父亲热烈欢迎的座上宾。
诚如父亲所夸奖的,郎平是誉满中华的“铁榔头”,球技高超,斗志顽强,看她在赛场上那一记记令对手无法招架的重扣,真叫无数中国观众打心眼里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之感。
但是,在场下,郎平的本色是质朴谦虚,亲切平易,从不以“明星”自居,是个很重感情的姑娘。她把我父亲看作尊敬而又可以亲近的长者和文学前辈,与他无话不谈。
在赛事和训练之余,或逢年过节,郎平总会携姐姐郎红或是全家人一道,来北京赵堂子胡同15号我父亲家中探望。
头几年,多是郎平、郎红这对姊妹花,身着朴素的运动服,骑着半旧的自行车在晚饭后结伴而至。她俩高挑匀称的身材,格外引人注目。
每当此时,父亲总要亲自端来水果招待嘉宾。大家亲亲热热如一家人,坐在客厅里聊比赛,聊训练,聊家常。
郎平非常挂心我父亲的身体,多次当面或来信劝告年事已高的“臧老”:“不要看球了!上了年纪,心脏又不好,从报纸上看看结果就行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和笔端。
一次,父亲和郎平谈到年轻运动员的运动生命问题。老人语重心长地说,有人说运动员的运动生命很短,活跃一时,也不过是一道流星罢了,这不正确。凡是为人民立过功的人,不是“流星”,而是“长明星”,人民会记住他们。中国女排队员身上没有半点“明星”的气味。出访美国的时候,你们再三申明这次来完全是为了学习,不参加社会和体育活动,也不接待来访的朋友。这些都是从你们的品格里发出来的,令我十分感佩。铁的“榔头”和女排精神是不朽的!
郎平听罢,连连点头。
百忙之中的郎平常常把探望我父亲排在休假日程中的前列。1988年10月刚从哈尔滨参加老队员球赛归来,略做休整后,她第三天上午去看了老教练袁伟民,晚上就来到我家团聚。
1990年从异域返京,郎平的父亲接机后连家都没有回,直接把车开到了我家门前。一见面,郎平就仔细端详我父亲,高兴地说:“您一点儿都没变样!”接着把特意带来的营养品送上:“老人吃了身体好。”
父亲在后来写的散文中这样描绘当时的情景——
“我正在会客室里招待客人,忽听小女儿苏伊叫了一声:‘郎平来了。’我急忙起身,迎了出去。霎时间,几个人都置身在特有的一种热烈气氛中了。彼此问长问短,如同久别的家人团聚在一起……友情,友情呵,人间最动人的友情。他父女俩和我全家的欢快情态,秃笔难描了。”
令我父亲这位文学家“秃笔难描”的,该会是怎样激动、欢乐的场景和心情啊!记得每当郎平和家人起身辞行时,父亲总不忘带领嘉宾们到我家的小院中,欣赏一下我母亲精心打理的各色花卉,这给郎平一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念想。
就是在郎平慎重地选择终身伴侣时,也不忘将男友带到我家,“请臧老鉴定一下”。郎平把我父亲奉为家中尤为尊重的长者一般,放在了内心的深处。这是何等的信任和深厚的感情!
为了记述这些难忘的时光和场景,父亲用优美亲切的笔触,写下了诗歌《胼胝的手掌——赠郎平同志》、散文《嘉宾晚间到》《郎平来函问起居》《郎平行迹》和书评《胜利全从拼搏来——读〈郎平日记与书信〉有感》。如今读来,仍有一种温暖荡漾在心中。
忘年交
郎平和中国女排姑娘们当时虽然只有二十岁上下,但她们对于赛场上来之不易的胜利有着清醒冷静的认识。她在1982年10月4日的来信中谈道:“这次比赛胜之不易,全国人民都很关心,但去年夺冠以来,活动太多,宣传方面也有‘过多’‘过分’之处。”一句话,叫父亲对于这位年轻的后辈刮目相看,也更加全面深刻地认识了女排。
父亲一生热爱青年,对朋友热情如火,他1983年5月28日给郎平的信就是佐证:“郎平小朋友:我在盼望着,我全家在盼望着,我焕然一新的小院落在盼望着,我的八十盆花在盼望着——盼望您胜利归来的日子。”1984年4月11日晚,郎平在即将出访美国的前夕,向她一向崇敬的老人汇报了她的行踪和心情——
臧老:
您好!前段我们在湖南冬训了73天。6号才回到北京,现在也很忙,正准备出访美国。后天就要走了。将在美国访问13天,走6个城市,打6场比赛,任务挺重的。估计第一场球困难大些。我们13号走,15号就进行第一场比赛,乘飞机的疲劳及时差会影响我们的体力。总之,我们也是为奥运会做各种准备。
2月份的“十佳”发奖大会,由于在外地训练,就未能参加,很是遗憾。特别是在电视中看到您也参加了发奖会,而且还作诗一首(即《祝贺——给全国十名最佳运动员》),作为您的朋友,我更是感到十分荣幸。因为您对我们这些年轻运动员总是十分关心,使我们很感动。
近日来,我们训练比赛十分紧张,可能没空去看望您了。不知您身体怎样?望您多多保重身体。待有休假日,一定去看望您。
…………
您的朋友郎平
父亲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更不忘给出国参赛的小朋友,捎去了自己的近况和新年的祝福——
郎平小朋友:
佳节思亲,读了您的来信,欣慰之至。
此前住院32天,经多方检查,各器官均告正常。可,上月29号,忽然语言不畅达,记忆大减。医生又要我住院,我拒绝了。在家每日打针,服七八种中西药,每周去医院一次。CT检查,脑子无异状。经一个月的治疗,现在好多了。看外表,很康强。说话已差不多正常了。工作也能做了。客人多,杂事多……
虽不常见面,但时时思念!你出国赛球,每场我能从电视荧屏上看到你的影子。
你队改组情况,我从报上看到了,你成了老大姐了。信上你没写,我想你成为“队长”了。
你5号又要远行了,望来个信!
我一切好,你不要惦记我!你看我一气给你写了这么多,病人能如此吗?
新年好!紧紧握你的手!
克家
1984年12月31日
自从喜得女儿之后,郎平的来信中充满了成为母亲的喜悦。她在1992年7月和1994年2月春节前的来信中说——
“很久没有给您写信了,主要是忙极了,请您谅解!您近来身体好吗?每天早晨还做操锻炼吗?您院子里的花一定开得很美吧?您还看女排的比赛吗?您的夫人及小女儿都好吧?我们特别想念您们。自从有了女儿,全家都开始忙,忙中有乐。女儿叫白浪浪。白,当然是爸爸的姓,而浪,是郎的第4音,也继承了妈妈的姓,我们认为也很好听,您说呢?我们都喜欢女儿,更希望她长大了能喜欢打排球……”
“很久没有去看望你们了,但心里一直惦念着你们并为您的健康祝福。我今早要飞往东京开会,而后,转战中国南方大约两个月,没有机会与家人及朋友共度春节了,所以请允许我代表我的家人给您及您的全家拜个早年……待我春天回来时,一定去看望。我们都很好,浪浪更是‘突飞猛进’,才一岁八个月的孩子,看上去也有两岁多了,身体又棒,真是比他爸爸妈妈小时候强多了。随信捎去一张浪浪送给爷爷奶奶的相片。”
是啊,时至今日,父亲已经去世已经12年了,但我们依旧珍存着和郎平及其家人在不同年代、不同时期的照片。它们是这段交谊的美好见证。
还有一张挺有意思的照片,是摄于1990年7月29日的五人合照。那天,有两拨客人不约而同地来家中看望我父亲。一拨是作家胡世宗带着15岁的儿子胡海泉;另外一拨就是把车直接从机场开到我家的郎平父女。
26年后,中国女排在里约夺冠之时,这张合影成为手机微信上的热点,广为流传。
如今已是歌手的海泉,在2016年8月24日晚北京电视台文艺频道《每日文娱播报》中,面对自己当年戴着700度近视镜、身着牛仔短裤的青葱年华,道出了当时身为文学少年的心声:“郎平姐那时就是我心中的偶像!”
不容易
在里约奥运夺冠之后,中国女排的老教练、老领导袁伟民深有感触地说:“郎平真是非常的不容易!”
我父亲虽非体育界人士,但当时对郎平和女排姑娘们的“不容易”,有深刻的体会。在场上夺冠的荣耀背后,女排姑娘们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场下付出啊!父亲于1981年8月9日作诗《胼胝的手掌——赠郎平同志》,这样动情地写道——
你的意志就是拼杀争取胜利,
火红的青春充满了战斗的力量!
一个队,就是一个整体,
球到你手,就休想逃脱死亡的下场。
你神态安详,体魄健壮,
谦逊温暖,亲切家常。
“觉得辛苦吗?”我这样向你发问,
你笑着向我伸出胼胝的手掌。
这“胼胝的手掌”上,含有多少无言的内容啊!
在1986年6月30日的文章《胜利全从拼搏来——读〈郎平日记与书信〉有感》中,父亲感慨道——
“胜利得来却是十分不易的!和全世界强队、强手较量,确实压力重如山。她们长年累月,青春年华,是在滚打弹跳极端艰辛中度过的。每天,一练下来,衣服上可以扭下汗水,浑身发软,人如‘马失前蹄’。哪一个队员身上没有几处伤损?她们的岁月,消磨在飞机上,轮船上,火车上,谁知有多少?头晕,恶心,胃里‘翻江倒海’,眼底出血,甚至休克,当场晕倒,急救入院。可是,中华女儿是铁姑娘,哨子一响,病魔退避,在战场上,精神抖擞、判若两人了。难怪连外国观众也都为之大大惊佩了。中国女排的姑娘们都有‘出奇的坚强精神’。”
在1994年2月17日的散文《郎平行迹》中,年近九十的父亲又心怀赞许地说:“郎平,在球场上,十年征战,声名赫赫,已经退役了。可是,她的事业心强,时时刻刻随着球转动。从去年开始,她东山再起,联系世界明星,组成‘八佰伴’组织,意不在扬名,不在拿奖金,她想鼓励、促进中国女排的成长、壮大,恢复‘五连冠’雄风。其志可嘉,其心良善。”
是啊,郎平从一名年轻的女排队员一步步成长为蜚声世界排坛的顶尖教练,坚强忘我地走到今天,这背后又有多少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不容易”!
但是,为了中国女排的发展腾飞和女排精神的传承发扬,郎平始终把祖国放在人生选择的第一位。这一切,使我们从更高层次认识了郎平,认识了她纯粹高尚的精神世界和人格魅力。我父亲当年结识并赞赏郎平的原因,正在于此。
2004年2月5日,99岁高龄的父亲驾鹤西去。远在美国的郎平难抑悲痛之情,请托郎红代表全家人,前往八宝山参加遗体告别仪式,送别这位亲近可敬的老人最后一程。
这段长达二十个春秋、年龄上相差半个多世纪的忘年之交,充满着真挚的情感和正能量,为我父亲的晚年生活平添了内容和色彩,因而被我们全家人长久地记忆并深深地感动着。
父亲与亿万民众和球迷一起,对以郎平为代表的中国女排,给予了坚定的支持和热情的关怀,成为这支年轻队伍成长的动力、夺冠的源泉。同样,父亲也从郎平和中国女排姑娘们身上,感悟、汲取到许多东西,尤其是至今仍然高擎不变的女排精神,给了耄耋之年的父亲很大的震撼与感动。共同的对于祖国、人民和中国体育事业的衷心大爱,是忘年之交的基石。
今天,当已经不再年轻的郎平率领着中国女排,让五星红旗再次在里约马拉卡纳奇诺体育馆高高升起时,我格外怀念我亲爱的父亲,格外怀念他与郎平亲如一家的那段时光。我仿佛看到父亲像过去一样,与我们比肩坐在电视机前,为郎平和新一代中国女排姑娘们的胜利,尽情地欢呼,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