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起在网戒中心的那段经历,小张显得烦躁不安,每每欲言又止。小张是山东临沂人,今年23岁。两年前,因感情、生活的种种不顺利,他开始沉迷网络游戏,难以自拔。2015年7月的一天凌晨,他被父亲从包夜的网吧里拖出来,坐上了去临沂网戒中心的出租车。他原本以为到那里只是接受心理辅导,没想到接踵而来的竟是身心的巨大折磨。他用了“地狱之行”“非人性”“丧心病狂”等批判性极强的词语来形容那段经历,似乎再多语言都无法表达他心中的厌恶和憎恨。
像小张这样有戒网瘾经历的人不在少数。据中国青少年网络协会第三次网瘾调查研究报告显示,我国城市青少年网民中网瘾青少年约占14.1%,约有2404万人,北京安定医院儿科接诊的网络成瘾人数也逐年增加了近四成。
很多人为了戒网瘾,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走进这些所谓的“特殊学校”“择差学校”“专修学校”,但出来之后往往有不堪回首的隐痛。网瘾学校到底有没有效果?戒瘾的手段到底合不合理?这类特殊学校到底有没有标准?里面的学员到底经历了什么?近日记者进行了采访。
一股电流涌来,“地狱之行开始了”
第一天在网戒中心的情景如何?小张通过书写的方式和当时开具的发票逐步还原记忆,当时的痛苦还历历在目。
“到的时候天还没亮,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被叫醒,带进一间病房,门口挂的牌子是‘心理矫正室’。”小张记得,他刚坐下,几个穿迷彩服的青年就突然围拢过来,一个人绑住他的腿,一个人用布条把他固定在椅子上,还有一个人用力把他的手按在前面的手术床上。一个医生拿起针灸针扎在他的手上,针头上连着4根电线,都连向一个小仪器,那个仪器已经开机了,屏幕上显示一个数字“70”,仪器商标上写着“多频脉冲治疗仪”。“做完这些,那个医生忽然严肃地说:‘现在,看着我,回答问题!’我当时正盯着仪器出神,没反应过来。医生说,‘不说话,行,看你一会儿说不说’,然后开始拧小仪器下的四个小转扭。突然一股电流涌向了我的胳膊,伴随着剧痛冲向我的大脑。我张口就要喊,本来抱着我肩膀的青年手里多了张纸巾,一下子捂在我嘴上,我喊不出来,身体不由自主地扭动。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停下,捂在嘴上的纸巾微微开了,只够我呼吸和说话,一停我就大口喘气,心口也疼……他又问了一遍,因为我回答不及时,大夫又来了一次这种所谓的治疗。无法形容的痛苦过后,大夫说:‘从这里出去,不能告诉父母这里发生的事,也不能告诉父母想回家,不然就立刻回来接着治疗,能做到吗?’我不敢再反抗,马上回答‘能’。我就是这样走进了地狱,开始三个月的戒网之行。”小张告诉记者。
之后,在没有问诊也没有问卷的情况下,小张被认定为“行为冲动障碍”,网戒中心开了精神科药物“盐酸帕罗西汀片”“枸缘酸坦度螺酮胶囊”。小张说,这两种药的主要作用是抗抑郁,每天都大量吃,有专门老师检查。网戒中心还开了专门治疗老年人记忆衰退的“茴拉西坦胶囊”等药物和一些自制中药,他开始每天规律地吃药、输液、上学。“基本上所有的‘盟友’(患者)都会被认定为‘行为冲动障碍’,至少我们那一期都是这样,尽管大家来这里的原因不同,但所有人都被相同对待。中间会有护士简单地给我们量血压和测体温,但没有问诊。大家都用一样的药,上一样的课,只是不同年龄有细微的用量差别。”
为什么让所有“盟友”都大量地吃抗抑郁药物?小张认为,可能是为了防止大家在极端环境下抑郁。“每天上课都是一种折磨,必须以标准军姿坐在教室里,只坐在椅子的三分之一处,不能动不能晃,不能不记笔记,要求把笔记本放在腿上,只用一只右手记,最难受的是老师总拖堂。”小张说。
“如果坚持不住怎么办?”“那样老师会给名字‘加圈’,超过‘圈数’又会被带走接受‘认知行为治疗’,也就是用‘多频脉冲治疗仪’电疗。”
实际上,社会上对这个网戒中心的争议并不少。此前,这个网戒中心还曾打开大门请当地媒体记者来实地体验电疗,参观教室、病房。但在此学习治疗的“盟友”们告诉记者,给当地记者体验的仪器和他们平时接受治疗的仪器不同,而且“记者只用了两根导线,一组输出,我们用的一般是8根导线,四组输出,感受自然不同”。
网戒中心一位老师表示:“2009年7月至今,我们治疗了3000余例网瘾青少年,根据个体不同,运用低频脉冲治疗(电疗)的患者占80%左右,有20%的患者并没有进行过电针灸疗法。”
而这个说法也被“盟友”们否认了。小张说:“一般的程序是来了就上‘低频脉冲’,从心理上先把我们击溃。”
这里“什么都治、什么都管”
“我们广泛招收网瘾、自闭症、家庭关系恶劣、早恋、暴力倾向、偏执、抑郁症、亲情淡漠的学生……”这是北京一家“专修学校”的招生简章,“什么都治、什么都管”是这所学校给人的第一感觉。
这类学校的招生简章大多如此。广东胜康医院成瘾和心理治疗中心主任何日辉说出了他的困惑:“比如,网瘾、自闭症、抑郁症等应该是医疗机构的职责,不该由学校管理。”然而,既像医疗机构又像学校,也许就是他们的“生财之道”。何日辉告诉记者他了解到的一件事:“曾有一个戒网瘾学校希望和我合作,但是他们的模式很有问题,军训的时候有借助暴力的现象,我拒绝了。后来这个学校出现了打死学员的新闻,但是相关负责人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赔钱之后在另一个城市注册了公司继续营业。”
这些学校虽然大多有心理咨询室或者要求学生拿到医院鉴定、诊断意见后才能来校报到,但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要求并不严格。
记者以家长身份拨通了北京启德励志教育咨询中心,老师在电话中称,他们是全军事化管理的专业治疗网瘾的学校。记者在咨询中表示,学生除了网瘾之外还有严重抑郁症,这位老师却并没有询问求医状况,也没有要求记者提供任何证明,而是自信地说:“放心,我们会让他好的。”
记者曾前往这所位于北京通州区的学校,提出采访要求,却被一位心理咨询老师拒之门外:“你提出的问题我回答不了,别的学校情况我不知道,自己学校的情况我不能告诉你,我们没有接待记者的计划和安排。”
戒网瘾,更多功夫在校外
网瘾到底是不是一种疾病?何日辉介绍,20世纪末,网络在百姓生活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网络成瘾的现象也逐步凸显出来。几年前各地都曾有过轰轰烈烈的“战网魔”“驱网瘾”活动。一些戒网瘾学校也是在此期间遍地开花。
“网瘾是不是疾病,目前全球范围内都有争议。美国2013年出版的《DSM-5(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在‘网络游戏成瘾’章节中采纳了原北京军区总医院教授陶然制定的《网络成瘾临床诊断标准》,即网络成瘾很有可能发展成一种精神疾病,但这有待于进一步观察。我个人认可这种说法。”何日辉告诉记者。
“总之,不能否认‘网络成瘾’这种现象存在。”何日辉说,在网络成为必备工具的今天,很多人开始反思当初“战网魔”的科学性,尤其是一些以“电击”等非人道手段戒治网瘾的“医疗机构”“学校”出现后,不少人更是开始反思沉迷网络背后的深层原因,也基于此,一些人开始认为“网络成瘾”不是一种疾病。
“我倾向于认为,网络成瘾是一种精神疾病,但一定是在两个前提之上:一是患者由于沉迷网络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的社会功能;二是沉迷网络的行为让患者自己内心痛苦或给其他人带来痛苦。我认为,只有符合这两种情况,才可以判断患者有网络成瘾方面的可能性。”何日辉说。
那么,有网络成瘾问题的青少年是否应该去“特殊学校”?何日辉认为,应解决的是成瘾背后的根源:孩子的心理问题和家庭冲突。“心理干预和家庭干预是关键,对于还在上学阶段的学生,需要通过高效的心理干预治愈其学习障碍,这是所谓“问题青少年”普遍存在的问题,甚至是主要问题。不少青少年都是因为学习障碍引发了沉迷网络的问题。也可以用军事锻炼和拓展训练等方法作辅助治疗,但是用药一定要慎重,暴力一定要杜绝。我呼吁,在整个精神心理领域停止电休克疗法。即使在精神科,电休克疗法、多频脉冲电疗也不是主流,收效也微乎其微。可是,这种疗法却被有心人用来做一些伤害青少年身心的事,我们一定要避免这些人用合法仪器犯罪。”何日辉说。
近年来,这类戒网瘾学校安全事故层出不穷。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的一项调查显示,这类学校的教学人员中最多的并不是教师和医疗工作者,而是退伍军人。由于缺乏必要的从教训练,只是单纯以大运动量去转移学生注意力,安全事故的出现也就可以预料了。
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储朝晖认为,预防网络成瘾的关键在学校和家庭。“学校应针对不同学生的成长需要给予关注,尽量不让一部分学生被边缘化,要让他们在心理上有同伴感。家庭也应该给予更多关注,让孩子的偏执情绪更少、现实困境更少,这样能更好地预防青少年出现偏差。”
而这类特殊学校如何才能更规范?储朝晖说:“很多这类学校是公司化经营,且游离于医疗机构和学校的定位之间,因此很难给予管辖。如果这类学校出现刑事或行政事件,家长能追究到底,可能会对风气的好转有一定帮助。”
“但是,更多的功夫还在学校之外。”储朝晖最后说。
(本报记者 姚晓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