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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6年11月18日 星期五

    博吉泰:一个有鹿的地方

    (外一章)

    作者:丰收 《光明日报》( 2016年11月18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这个地方怎么可能有鹿呢?

     

        深山老林,太阳光只有拐着弯才能穿透浓荫如盖的林木,水流潺潺,青草片片,马兰花开在溪水边,草原菊躲在草丛里,这才是鹿的家。

     

        姜海燕的记忆里,沙尘伴随她长大。沙尘暴一来,飞沙走石,晴朗的天空瞬间昏天黑地。城里人一说沙尘暴谈虎色变。一年几次沙尘天气,姜海燕她们看来,再平常不过的事儿。

     

        这个地方的确叫“博吉泰”——蒙语“一个有鹿的地方”。也可能真有鹿,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年年想着,啥时间博吉泰真有了鹿,有一片挡风遮沙,长草开花的林子……

     

        听着姥姥讲故事,小姑娘长大了,要出嫁了。姥姥交代海燕,去了婆家不像在自个家了,要懂规矩,守妇道,孝敬公婆,勤谨茶饭。

     

        拜过堂入洞房,第二天起个早,听姥姥的,“勤谨茶饭”。

     

        饭罢,婆婆叫过姜海燕,拿出一个小本子交给姜海燕:“好媳妇呀,你过门了,俺把这家交你了,不怕你寒碜,韩家穷啊!你看看吧……”

     

        这一天,1991年农历大年初三。

     

        婆婆交给姜海燕的是个账本,真没想到这个家连本带利欠了人家八九万!结婚前韩建军可是一个字没露过。

     

        咋办?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爹娘辛苦了一辈子,日子咋过成了这样?

     

        许多年以后姜海燕说,我是特别感谢婆婆交给我这个账本,让我有了一股子还债的冲动。

     

        她们包了118亩低产田,地里碱包多,沙包多。拉沙治碱,她不怕苦,第一年就挣了3万,这在当年可是天文数字了!

     

        1998年春天,土地给了这个热爱土地的人第一个机会。

     

        “七连土地拍卖。啥都是穷引起的,七连比六连还穷。连年亏损。七连在我们团西北角,靠沙漠,沙漠边的人家苦啊,老天不顾惜,风沙为难你,春天的风,秋天的风,西北风天天抽打你,风起,沙丘沙地上的沙流恶狠狠扑向庄稼地,埋了庄稼,毁了田埂。刚播进地里的种子,扫过一场风,你就得重播,卷起沙尘的风跟破门闯入的强盗真没什么两样。”

     

        靠近沙漠边的1050亩孬地,七连职工放弃了优先购买权。

     

        姜海燕对韩建军说:“这是老天给的大机遇!农业最大的资本是什么?土地!要干就做大农场主,我不搞小农经济。”

     

        说干就干,借一个小四轮,装上铺盖、煤,从西南角的六连搬到西北角七连最边上。

     

        开头真苦!住地边。和工人住个大通铺,中间拉道帘子。天天累得倒头就睡。播完种,托土坯盖房。

     

        结果,这一年失败了,没挣上钱,败在教条主义、经验主义。在六连,棉地浇水是“头水旱,大水灌”。到了七连还是这样,照搬,就是没想到六连是玛河来的渠水,七连是井水。地进水晚了,误了生长时节。

     

        1999年,棉花长得特别好,却又是天有不测风云,玛纳斯河百年不遇的洪灾,冲走了庄稼淹了地……

     

        连着两年赔,她不怕,天总有出太阳的时候,老天有意考验她俩。

     

        就这样,2000年她又买断了十三连一块700亩的低产田,咬咬牙装了滴灌,这七百亩,当年大丰收。曙光在招手。

     

        经过了风雨,又见彩虹。2001年她们有了一个大机遇,这个机遇是棉花市场的风云造成的。

     

        2001年中国棉市跌到了谷底,一斤3块钱都卖不出去,就算卖出去,连个本都保不住,很多种棉人不种了,撂荒了不少棉花地。领导找他们,让他们把这些撂荒的棉花地种上,撂荒了太可惜。

     

        这个险可以冒,但是前提是要把他们的地往一处整合。领导支持了他们的合理要求。十三连的700亩变成了现在的3000亩。

     

        就在这个当口,合伙人坐不住了,从城里住进了她家。

     

        姜海燕不怕苦不怕难,怕感情受伤,心里很难受,霜打的小苗样抬不起头。不能怪人家,投资合股就是支持,连着两年一分钱不见,要怪只能怪自己,顶多再怪老天爷。还得面对现实呀。她拿了个方案,除了本钱她再支付合伙人20万,从此互不牵连。

     

        合伙人立即同意了。

     

        “3000亩地全装滴灌,砸锅卖铁也装,啥时代了,不是爹娘那会儿舍命出力就能行,科学就是第一生产力。在‘科学是第一生产力’中间加了个‘就’字,强调科学、新技术的重要。”

     

        这一年她们发了!地也越种越熟了。2003年棉花价格翻着跟头往上涨!

     

        有草有花的林子,名副其实的博吉泰。

     

        湛蓝的天空,悠悠滑过的云朵永远都是丝绸的模样儿。

     

        最初的风景还是梯队排列却又风情万种的林木。绿色随沙丘沙谷蜿蜒。白杨、青杨如士兵列阵,又似一个大家族高低不一胖瘦相异的兄弟姐妹,大漠土生土长的胡杨、梭梭、红柳在它们前边。登临高些的沙丘环顾四野,在苍黄浩渺的沙海里,它们还是那样弱小,视野可及的这一线这一片弱小的绿色岛屿,却让人感到亲切和踏实。

     

        大自然有自己的秘密。林子深了,鸟飞兽走。狼来了。狐狸比狼来得早,野兔黄羊来得更早。少不了鹰,林子里放养了鸡。这里的鸡栖居树上。病了的,行动迟缓些的,成了狐狸、鹰嘴里的美味,优胜劣汰,有了一个小的生态环境。

     

        鹿还没来。姜海燕说:“我有诚心、耐心,等着它们。”

     

        “种树的时候,也没想自己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儿,现在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林子,有时还真被自己给感动了。挺难的,在风沙面前,人的能量真是太小了,小得有时候自己也悲观,种树投入太大。父母一天天老了,眼看着这么一大片荒地总不能老是荒着。心里缠绕多年的情绪挥之不去。就算是一片叶子落地,也绿了一景,先干起来再说。”

     

        2009年,姜海燕去银行贷款100万元买树苗。银行疑问。姜海燕对他们说:“请到我的庄园看一看。”请他们到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最前沿实地调研。“我有几千亩棉花,你们怕什么?”

     

        春天种,秋天栽,一棵一棵多起来,每一棵都精心侍弄,绿色地平线一天天延伸,姜海燕说,与树相知也简单,心大点儿,眼光长远点儿。

     

        她发现自己适合这里。沙漠安静的时候,静如处子。月光普照的夜晚,可以穿透大地,也照亮了人的心灵。生活在沙漠也是一种修行。春秋两季,沙尘暴还时有光顾,风过林梢的啸叫声似乎无可匹敌,却再也不可能像以往那样横扫大地了。她的万千兵丁绝不是吃素的,越过她的第一道防线,爬地松、花棍、红柳这些,再越过梭梭胡杨组成的第二道防线,沙尘已经损兵折将锐气大减,第三第四道防线前,再大的风沙也就败下阵来。这个时候,她的心里很舒坦。

     

        近两年,姜海燕贷款2000万元人民币,打造高端葡萄酒庄,筹谋植树造林经济平台,古尔班通古特太大了,它要吸你多少金,才给你一点儿绿色啊!好在干旱少雨雪水灌溉的博吉泰种葡萄得天独厚。

     

        “我看过些画册,考察过一些葡萄庄园,很多浮雕,还有装饰画,葡萄总是和鹿在一起。鹿是通灵的,这一夜,我还真是梦见鹿在我的葡萄园……”

     

    还楼兰一双美丽的眼睛

     

        米兰河谷的黎明静得神秘。

     

        远处林中鸟鸣,让草尖顶着露珠的黎明好像童话王国。

     

        离开伊循古城,沙浪卷着沙浪。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的伊循古城,传说是楼兰人的留存。失去楼兰的楼兰人,溯米兰河再生,梦想在伊循重现当年楼兰繁华。至今,依稀可辨的阡陌田垅灌溉渠系遍布伊循古地。轰动世界的人首双翼小天使,就在古城佛塔废墟出土。很难想见,米兰河哺育的文明曾有多么灿烂辉煌。

     

        怎奈何,风流总被沙打风吹去。

     

        一道银亮的波光告诉我们,沙漠即将退去,绿洲就在前面。

     

        辽阔的新疆大地就是这样,跋涉大漠不见尽头,几近绝望时,突然眼前一亮,奇迹般有了一道水,就望见了绿荫植播的天上人间。

     

        “这就是米兰河!”

     

        “西游记里的子母河!”

     

        黎明的阳光像醒酒汤,一下子就把人从沉沉昏昏中拽了出来。

     

        瞬间,远山近水披上了暖色的衣衫。

     

        我们的不速搅扰了河谷黎明的寂静。

     

        河流浅水岸,胡杨林边一处灌木丛进入我们视野。

     

        “黄羊!”

     

        “两只!”

     

        好像是母子。它们沐浴在黎明的霞光里,通体闪着金色的光泽,一尘不染,神态安详。

     

        北京吉普早已熄火。小石头先轻手轻脚推开车门,小军悄无声息紧随其后下车匍匐潜行。

     

        即便如此,我们也已进入黄羊妈妈的视野,它抬起头,警觉的双眼捕捉我们每一个动详。

     

        突然间,黄羊妈妈腾跃而起,箭一样飞奔向米兰河。这时才看清,它不是黄羊,是鹿。生活在天山南坡,昆仑山下,塔里木河流域的“塔河马鹿”。塔河马鹿比梅花鹿形体大,反应敏捷,奔跑速度快。

     

        鹿妈妈的判断是准确的,对它的合围已在紧缩,它飞越米兰河时,小鹿起伏急促的小肚子已看得清楚了。

     

        它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从夹杂芦苇蒿草的灌木丛中钻出来,想跟上飞奔的妈妈,却几乎跌落水中。它努力稳住了小小的身体,看看闪着波光的水流,退后一步。又回头望着我们。

     

        它可真漂亮!杏黄色的绒毛就像是春雪消融刚刚拱出土层的一层茸绿,亮得暖心养眼!眉心竟还有一片云白呢!一双又黑又潮的大眼睛泛着天蓝色的光彩,如婴孩的眸子一样纯净,甚至一丝怯色都寻不见,只见娇小的身体微微颤抖。

     

        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千万小心啊乖乖,不敢再往前走了,再迈步就要落水里了……

     

        就在这时,对岸树林传来鹿妈妈急切的呼唤。小鹿回应妈妈,意欲前行,刚举起右前腿,却又放了下来。是被波光跳跃的河水吓住了。这时,才见它的两只前蹄也是稀罕的白色。站稳后,小东西回头冲我们喃喃了几声,声腔娇柔羞涩,就像邻家的一个小姑娘,站在生人面前,小手悄悄绞着衣襟,偷偷瞟你两眼。

     

        鹿妈妈在对岸林子里一遍遍召唤她的孩子。

     

        小东西望向对岸,一声连一声回应鹿妈妈,叫声凄慌惊恐,不管不顾地走向河水……

     

        鹿妈妈从对岸树林飞奔而出,眨眼间已到了她的孩子跟前。只见它前胸抵住了小东西,把它推往浅水岸边。

     

        这让我们谁也没想到。

     

        “这……怎么可能……”小石头和小军都停住了,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幕。

     

        还没等我们回过神来,鹿妈妈挪步到她的孩子前面,倔拗地朝向我们。

     

        “天哪!太不可思议了……”米兰河清晨这一幕情景真实得恍若幻影!这一个生命啊!生息于此,生儿育女,随草黄草绿的时令走过生命轮回。林子里有狼,天上有鹰,还有手提猎枪索命的人,死也就死了,风雪掠过原野,只余森森一副白骨,一天天风化得了无痕迹,最终归向虚无……茫茫草野的又一个宿命。

     

        米兰河畔的这一个黎明,鹿妈妈不认这个命,面对占据绝对优势的异类的威胁,她是那么弱小,却又那么强大,她的眼神和气势执着得义无反顾:只要我在,就不能让你们的图谋得逞。

     

        更为奇妙的一幕出现了:那个天真无邪面对世界的小东西,从妈妈腹下钻了出来,耸了耸有云花的小鼻头,口中喃喃脚步蹒跚朝我们走来,黑瞳瞳的眸子惹人心生爱怜。

     

        这一对母子面前,怎样的诱惑都会败下阵来。沐浴晨光的母爱深深触动了我们的心灵。

     

        小石头跑回吉普,拿来路途准备的西瓜和馕饼,放在小东西面前。小东西黑瞳瞳的眸子迎向石头已经潮湿的眼睛……

     

        这是古老的米兰大地给我们的自然精神,它让我们思索,大自然弱肉强食的法则并不是那么铁律绝对,还有形而上的天理人道。

     

        万物有灵,米兰河畔那一个湛蓝的黎明……

     

        那一双美丽的眼睛……

     

        (作者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作协主席,新疆作协副主席。著有报告文学《中国西部大监狱》《梦幻的白云》《西上天山的女人》《绿太阳》《西长城——新疆兵团一甲子》,小说《骆驼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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