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界视点】
叶广芩的创作题材涵盖内容非常广泛,但她最为出众的作品无疑是那些融典雅与通俗于一体的关于北京记忆的小说。从早期的《黄连厚朴》到中期的《采桑子》,再到晚近的《状元媒》和《去年天气旧亭台》,她将个人记忆、家族过往与当下生活以一种夹叙夹议的散点透视笔法,抒情性地展示了半个多世纪以来北京时空地理与世道人心的变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接续了老舍所确立的“京味”文学的传统,并使之在新的时代语境与文学生态中表现出新的面目与风貌。
京味文学的一个很重要的特点来自于它不仅仅是“可视的”文本,同时也是“可读的”,这在叶广芩的小说中体现得尤为充分,即在顺畅通达的行文中,有一种潜在的声音,构成了沉默文本的腔调,这就是所谓的京腔京韵的特色。京腔京韵使得小说带上了脆爽顺溜的语感,从而让文字获得了内在的气息,摆脱了诘屈聱牙而可以朗朗上口,这是“京味文化”之于现代文学的一个大贡献。可以追溯到的晚清文康的《儿女英雄传》和顾太清《红楼梦影》,中经清末民初的蔡友梅、剑胆、王冷佛、穆儒丐等在报刊媒体上活跃的京籍作家的现代转化,终于在老舍那里蔚为一种文学史上可辨识的风格。叶广芩继承与发展了“我手写我口”的传统,尤其是在经历几十年主流文学的西化表述方式之后,重新为带有地方性色彩的北京话语找到了一条具有普遍性的雅俗共赏的路径。
语言的传承背后蕴藏着文化的积淀,叶广芩的京腔京韵得益于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深厚古典人文素养,诗词歌赋信手拈来,民俗典仪自然呈现,从而使得她作品中的北京人文蕴涵深入到人物和故事不经意的缝隙之中,有别于那些风情化、符号化的刻意存在,而成为一种朴素天然的浮世绘。叶广芩的作品都可以视为一种文化记忆,但文化记忆的内容本身并没有成为凝固的静止样态,那些在首善之区的悠久历史中凝结为民众生活集体无意识的风俗、习惯、情感与价值认知,都被置诸时代变化的考量之中,它们必须应对着市场化的消费社会、后革命时代的焦虑与忧郁、新的媒介手段改变了日常生活方式的现实。这让叶广芩的作品虽然涉及贵族文化的衰落题材,却并没有沦为感伤主义的怀旧;虽然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眷念,但依然是时代性的书写。她的所有主题都指向了一个追问:在我们喧嚣剧变的时代,如何让传统与时代进行对话,如何激活那些文化与精神遗产中还有生命力的东西,进而使它们成为源头活水连绵不绝灌注而下的涓涓清流。
作为一位身处时代之中的写作者,叶广芩显然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但在敏感的直觉中,她又暗示了一种取径。事实上,她的写作如果纯从技术上来说,难免给人模式化之感:从今天回眸往事,以过去映照当下,旁逸斜出的抒情与议论,略显冗赘的民俗细节描摹。然而,正是在这种一咏三叹的重复杂沓之中,凸显出的是她念兹在兹的情感灌注。值得注意的是,她在各种文本中屡屡表现出对于礼仪和规矩的重视。这固然有着她作为旗人后裔的那种民族文化积淀影响,同时也是在新的社会变迁中对于“礼崩乐坏”的忧虑。“旗人重礼”是满族文化的一个重要特点,同时也泛化为北京文化的一个重要方面,那就是尊重社会秩序、规范道德伦理、人情的古道热肠等所构成的整体性文化场域。这个场域在当下无疑遭受着来自商业逻辑与权力变异的双向夹击,既定的那些文化构成已经千疮百孔,而新的道德尚在建立当中,转型的过程中充满了创伤与阵痛,叶广芩善于捕捉这种时代的讯息并将之铭刻在文字之中,从而在失落的记忆中留影存真。
“该失去的早已失去,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这就是叶广芩作品中体现出来的情感与认知底色。曾经的旧京文化,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忧从中来,不可断绝……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在这个底色之上,她对于礼仪与规矩的强调,则是一种面临汹汹变局中的坚守。传统固然日新不已,然而终究有一些根植于人性深处的普遍诉求不可断绝也无法割裂,那就是礼仪中国传统里的亲情、友情、对于故土的热爱、对于雅正文化的钟情。它们在叶广芩的作品中落脚在北京的风物景致、人情往还、古道热肠之中,指向的却是更为广泛的关于传统中国的温柔敦厚又刚健有为的脉脉温情。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