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列颠在地理上是欧洲范围内的岛屿,是当今英国领土的主体部分,与欧洲大陆隔海相望。然而,自有文字记载以来,不列颠与欧洲大陆的政治社会关系要比两地的地理关系复杂得多。今年,当英国政府准备依据公投结果脱离欧盟,回归类似于一战以前不与欧陆国家结盟的孤立主义状态时,不列颠北部的苏格兰却有意再次举行公投脱离英国,以求继续留在欧盟或以主权国家的资格重入欧盟。英国脱欧与苏格兰脱英亲欧并行发生,这着实令不少公众费解。
然而若深究历史,则不难发现,不列颠与欧洲大陆的关系从古至今一直是若即若离、亲疏不定的,不列颠在政治社会演化过程中与欧洲大陆的离合嬗变又总是与英格兰与苏格兰的分合问题纠缠在一起。虽然今天的英国包含英格兰、苏格兰、威尔士和北爱尔兰,但其实千百年来,不列颠政治舞台上的大戏多由英格兰与苏格兰联袂主演。英、苏虽同处一岛,但长期彼此独立且纷争不断,各自与欧洲大陆的关系差异很大,直至近代这种差异才开始缩小。
历史上,不列颠与欧洲大陆的首次融合发生在罗马帝国时期。罗马人曾经由高卢渡海侵入不列颠,在不列颠南部建立行省,并在与今天英格兰、苏格兰交界处大体相当的地带筑起长城,将不列颠北部阻挡在文明世界之外。由此,英格兰境内在古代社会便同欧洲大陆一样,修筑了罗马式的道路和驿站、城镇并形成城镇居民的生活方式,而同时期的苏格兰地区却由土著克尔特部落文化占主导,未能与欧洲大陆融为一体。进入5世纪以后,基督教的传播及其在整个欧洲范围内精神统治地位的确立将整个不列颠与欧洲大陆纳入到了同一种信仰体系中,共同的宗教信仰由此成为不列颠与欧洲大陆在文化上共存共生的重要基础。但中世纪的英格兰与苏格兰两地却并未因此与欧洲大陆实行政治社会的一体化。在欧洲被大小不等的封建采邑分割成难以计数的政治社会单位时,苏格兰与英格兰在10世纪前后各自形成独立的王朝国家。英格兰因王权强大而常被教皇视为需要压制的对象,而相对贫弱的苏格兰却因法国庇护,且依赖教皇权威证明其王国独立性,很少与教廷发生不睦。
1066年诺曼底公爵继承英格兰王位后的数百年中,英王因在欧洲大陆也领有封地而与法国国王等大陆君主展开了土地与人口资源的争夺。与此同时,英格兰的不断壮大使其对苏格兰提出宗主权要求。于是,苏格兰与法国自1173年起逐渐形成在需要时共同抗英的惯例,1295年后正式结成针对英格兰的攻守同盟。因此,英格兰与苏格兰在处理对欧陆国家的关系时,彼此的立场常常相悖。这在1337~1453年的英法百年战争期间尤为明显。百年战争中,苏格兰的助力对法国取得最终胜利发挥了重要作用,而英格兰在战败后丢掉了大陆的领地,被迫退回到不列颠岛,一度避开了与欧陆大国的角逐。此后的苏法同盟继续维持了百余年。
中世纪后期,英格兰的政治社会制度逐渐发展成具有岛国特色的模式,形成了异于大陆律法的习惯法体系和两院制的议会,无须像欧陆国家一样设立常备军。而苏格兰的相应制度则渐渐形成兼具岛国特点与大陆特征的模式,引进了大陆的法律和一院制的议会,并效仿法国建立起了常备军。在经济上,英格兰因土地肥沃、农业与手工制造业发展较快,在中世纪晚期逐渐摆脱以往对欧陆物资的过分依赖,与大陆的富庶国度形成竞争之势。而苏格兰因境内多山、农牧业生产能力差,居民在中世纪晚期常到欧洲大陆从事雇佣兵、商贩或工匠,从大陆进口制造业产品,向大陆提供人力资源并出口皮毛等初级产品,逐渐形成与欧洲大陆互补的经济结构。可见,近代以前的很长时间里,苏格兰与欧洲大陆的关系要比其与英格兰的关系更为紧密。
然而,16世纪中后期以来,在宗教改革、王位联合、政治革命、议会合并等一系列因素的促动下,不列颠与欧洲大陆的关系发生了新的转向。随着英苏传统敌对关系的终结,双方对待欧洲大陆的政策立场也逐渐趋同。由于接受新教、相继与罗马教廷切断联系,英格兰和苏格兰于1560年结成新教联盟,苏格兰与天主教法国延续了数百年的盟友关系由此破裂。1603年,苏格兰斯图亚特王朝入主英格兰,英苏开始共戴一君。由于当时君主即为国家的人格化代表,王位联合后的英、苏两国的外交政策开始趋同。在经历1638~1660年的革命战争与1688年的光荣革命后,英苏两国同时确立了王国君主必须信奉新教、议会控制国家最高主权、臣民享有言论自由的宪政原则。1707年,英、苏合并议会组建大不列颠统一主权国家,将各自的既有政治体制整合为一套不列颠国家制度,由此在政治现代化的道路上领先于法国等奉行专制主义的大陆君主国。这种优势与1707年后海外殖民扩张的不断推进共同保障了不列颠在后续二百多年里可以凭借其岛屿位置对欧洲大陆实行光荣孤立的外交政策。
但近代不列颠对欧洲大陆的孤立主义并不意味着其可以全然置身于欧洲政治事务之外,或者彻底断开与欧洲的经济社会联系。1707年后,作为统一国家的不列颠将欧洲大陆的新老殖民帝国无一例外地视为竞争对手,并为争夺利益不时与之开战。凭借自身优越的财政军事制度和率先开展工业革命的经济实力,不列颠在1815年赢得反法战争胜利后成为欧洲霸主,又在后续一个世纪中,通过不断加强海上航运能力并推行自由贸易缔造了日不落帝国。但因本土地域狭小、人口有限,所以不列颠全球商业网络的构建过程一直离不开商人、海员们将海外殖民地的物资运到欧洲大陆出售、再将大陆商品连同不列颠本土制造业产品一并销往世界各地的贸易活动。即使在日不落帝国极盛之时,不列颠也从未断开与欧洲大陆的商贸关系。而一次又一次并肩与欧洲大陆国家交战、在帝国扩张中合作分享利益的过程,不仅使英格兰与苏格兰在政治统一的前提下实现了充分的社会整合,而且让英格兰人与苏格兰人逐渐形成了自己是不列颠人而非欧洲人的身份认同。帝国对不列颠岛民而言意味着财富、机会与荣耀,对于地处欧洲边缘、原有基础薄弱的苏格兰人更是如此。1700年时,苏格兰还是欧洲最贫弱的王国,但1707年英苏合并后,随着不列颠帝国的扩张,苏格兰在19世纪中期与英格兰一并成为了欧洲工业化、城市化水平最高的地区。
当然,因本地人口稀少、市场过小,帝国时期的苏格兰比英格兰更加依赖不列颠海外市场。两次世界大战后,当帝国解体、不列颠本土出现经济萧条时,苏格兰经济社会遭受的打击格外严重。1973年,当自身经济陷入僵局,而法国等欧陆国家出现繁荣时,英国在美国推动下加入欧共体,走上与欧洲大陆的联合之路。尽管与欧洲大陆的全面联合一直因各种权益纠葛亦步亦趋,但英国与欧陆国家的联盟的确曾让不列颠岛民获取过实际利益,这一点,苏格兰人感受更为明显。如今,当欧洲大陆面临难民危机、恐怖主义威胁等问题,许多英国人为本国安全和利益的考虑而选择退出欧盟时,苏格兰地方政府却明确表示愿意继续留在欧盟,甚至为继续与欧洲大陆国家亲好,不惜脱离联合王国。这说明,对于很多苏格兰人而言,分享欧盟的市场和一体化政策带来的经济补贴要比留在脱离了欧盟的英国更为实惠。长期以来,不列颠岛屿居民一直有着尊重传统但又易于接受变革的务实性格。既然在过往的历史中,英格兰、苏格兰两方与欧洲大陆的关系因各自利益需要曾长期相悖,那么在新形势下以英格兰人为主的不列颠民众选择脱离欧盟,苏格兰想要与英格兰分道扬镳转而与欧陆国家联合也就不足为怪了。仔细推敲,其实这两种相悖的选择都没有跳出古往今来不列颠与欧洲大陆离合关系的嬗变节律。
(袁利宏,作者单位:东南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