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8月,红二、六军团长征出发前,殷成福是红喜事开道,按湘西冲喜的风俗,给儿子办喜事。儿媳刘大梅参军了,小夫妻俩一起长征,多好。
又哪只她殷成福喜气,大庸的妇女们是相继剪掉经年的长辫子,梳起了革命头;扯掉了长长的裹脚布,放开变形的小脚;再摆脱童养媳的命运,挣脱封建礼教的羁绊。那自由高兴,满街都是唱着山歌的女人们——
“从前女儿受熬煎,好似掉在井里边,红军来了世道变,砸断封建铁锁链。
脚不缠,发不盘,剪个毛盖变红男,当上女兵杀敌人,跟上队伍打江山。”
结婚那天那个红火哟,满天像盖了面大红旗,红了一个天!贺龙来啦,李贞主婚,侯家那屋哟,只差没被笑声喜气掀翻掉!
湘西土家风俗,洞房越闹越兴旺。笑得合不拢嘴的殷成福,躲到里屋,看小山般堆着的贺礼,乡亲们送来山里地里的土特产,鸡蛋、腊肉、糍粑,全被各色“红”喜帕盖着,橘红、玫红、大红、粉红,欢欢喜喜地挤挨、搂抱在一起,她突然想魔术般地把它们全变成一个个兜兜:小的是涎水兜,大的做围肚兜,鲜艳艳、红灿灿,都是招孙纳贵的。
第二天,她比照那旗帜的红,在赶制孙儿的兜兜上,围了旗一样的红边边。湘西民俗中,围在孩儿下巴下的兜兜,既接涎水又是装饰,还有一层深意:小孩儿戴上这个,就像拴牛样地被拴住了,不会轻易丢失。即使走失,也能自己找回家。
正缝着,九幺儿拿着兜兜左看右看,“妈,给这上面再贴个红五星……”七岁娃儿的一句话,让殷成福笑了。好,我们全家都当红军,等你那小侄侄戴上它,也成小小红军了。
1935年11月19日,是湘鄂西老苏区的乡亲们永远难忘的一天。这天,风无情地横扫着败叶,夕阳无力地涂在疲乏困顿的红军战士身上,敌人几十万军队的疯狂“围剿”,根据地已难以守卫。红二、六军团从桑植刘家坪和瑞塔铺出发开始长征。长长的队伍望不到头,殷成福想:转移了,红军就会建根据地,一家人是换个地方又和和美美,再跟红军过幸福日子。不就是走嘛,像歌里唱的“走过去,是新天地”。
第一站到澧水河边,强渡澧水之战已接近尾声。那个惨烈哦,死了好多红军!没见过这惨烈现场的大梅突然流泪了,她对丈夫说:“清芝,我不想走了,我想把我们的孩子生下,再……”
侯清芝看着妻子,心里有些难过。他找到父母悄悄说:“大梅怀孕反应太大,我想把她送回去。”爸爸侯昌仟把脸一阴:“回去?你哪还有家?队伍才是你的家。”殷成福也对大梅说:“你娘家也没人了,你回去还不是送死?”说完,她从包袱底层翻出“红星肚兜”放到儿媳手上。“这兜兜,是用你们的结婚喜帕做的,贴上红五星、围上红边边,就当它是护身符,会保佑你们母子、保佑我们孙儿的。”
殷成福一路再说些“好歹一家人在一起,还不舍出性命保你们娘俩?”再豪气地拍胸脯、催儿子:“大梅由我来照应,娘的性命担保,你放心带兵打仗!”
大部队都过了河,一只船撑到侯家老小面前,那是红军战士冒着生命危险特地护送他们。船到河心,敌机疯狂轰炸,炮火在小船周围溅起数丈高的水柱。看那些冲锋陷阵、身强力壮的战士,围在前后左右边打枪边踩水过河,殷成福感慨地宽慰儿媳:“只有红军才把我们放手心里托着,这安全、这保险哪里有哦。”
11月21日,红军突破了澧水封锁线,随后几天急行军,殷成福一家人跟着队伍,就远远地离开了故乡……
蹇先任是贺龙的堂客(湖南话,妻子),因带孩子行军不方便被分到后勤队。这个红军将士和苏区人民都称她先生的女子,没出月子身体虚弱,还抱个18天大的婴儿出征,被编在伤病员一起。卫生队和被服队同属后勤,行军在一块。那一段,殷成福家三个女人就几乎天天和蹇先生在一起。幺妹和大梅都竭尽全力地帮这位红军母亲。大梅还争着给孩子接屎接尿,说是“提前实习”,把个殷成福乐得啥苦都忘了,乐呵呵地一到宿营地就烧水烫脚。
这天,一个并不太大的脸盆,三双脚挤挤挨挨地全泡进去。这时候是大梅、幺妹最幸福的时候。跟蹇先生能在一个盆里相互温暖、共除疲劳,泡出的又不仅仅是温暖,更是积蓄一种精神热量。
最初,她们还是知道贵贱的,单独给蹇先生一盆热水。但这位没有架子的女红军硬是在她俩泡脚、福婶一旁添水时,把自己一双脚伸进来,融进一盆亲昵,并马上讲一家人永远爱听的故事。
记得蹇先生第一次讲将女儿捷生带上长征,是附加了“条件”的。
那是开完专门的紧急会议后给女儿放行。当天晚上,吞吞吐吐的丈夫突然说了声:“……必要的时候用。不能因为自己的孩子让红军队伍受损。”说完递过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蹇先生一看,是两颗手榴弹!
她抬头望一眼丈夫,没有半点迟疑接过来,狠狠地在他面前点点头,像接受一项光荣任务。从此,这两坨铁她就随身带着。
“难怪,你那包袱总那么重。”幺妹恍然大悟。
大梅那晚感叹不已,一脸的不可思议:带着18天的婴儿,竟然一天也没掉队?产后18天远征,多虚弱,怎么挺过来的……
殷成福赶紧凑过来接话:都是人呢,人家蹇先生细皮嫩肉是富家女,还是总指挥的女人,她可以享福的,但是和我们一样吃苦受累,她又为了啥子嘛?殷成福也说不上来,想了一会儿,突然一大步跨到儿媳面前,差点没吓着她。“记得我给你说过的贺氏家族的贺桂如,带病指挥冲锋,喊出那句‘为我们的孩子能吃上白米饭,冲啊!’就中弹牺牲了。对,就是为了下一代,为我们的娃儿能过上好日子,多少人不怕累,像蹇先生;多少人不怕死,像贺桂如。想想也是,天上不得落大米,我们活着的人不舍命吃苦,哪能让地主恶霸自己趴下;我们天天享福享受,咋个为那些牺牲的人还愿?像你现在,保护娃儿,保住血脉,将来让孩子过上幸福日子,今天的苦就值得吃。”
可无论怎么说,身子越来越重的大梅都更难了。有次,一场战斗后牺牲了好多红军,她又流泪了,自言自语说:“真不想走了,哪天炮火打中我吧,孩子能早投胎。要不,生在荒野途中,再受我一样的苦,最后还是……死!”
殷成福就知道,光自己坚强不行,要抓“榜样”当活教材。
这天,那嶙峋不平的山路上,一个女红军迈着双血痕斑斑的小脚,和大家—道跌打滚爬,备尝艰辛。殷成福借势跟大梅说:那双“三寸金莲”要走这万水千山,恶风苦雨,她又为啥子哟?
陈琮英是好大好大官的任弼时的家里人,在一个傍晚来了,见福婶不停地递过眼神,便搂过大梅亲昵起来。梅呀,我和你一样重负在身,这时候就靠我们自己撑了。人家李贞部长身子金贵吧,不和我们一样挺着肚子天天走?你还有两个专门照护,李部长把自己的马都让给伤员,跟你一样走,还得不停地指挥部队、照顾队伍。
中央红军那边有个叫曾玉的战功卓著的女团长,这次转移中是第一个生孩子的。那天,部队正过老山界,忽然遭遇敌人袭击,曾玉偏偏这时发作,生了一半痛得晕过去,那血流成小河呢。后来是两个抬着昏死的曾玉,一个抬着婴儿的头,去了临近的小村子。在一堆干草上,才死去活来生下了儿子……
第二天凌晨出发号响了,只做一夜母亲的曾玉虚弱地爬起来, 一丝不挂的孩子就盖了几片树叶放在地上,一张写好的字条压在他身下。孩子的哭声还在继续,女战友架起欲哭无泪、一步三回头的母亲,走出了那间屋子,继续赶路。
听到这,几个人都久久沉默。殷成福忍不住开始叨叨:都是当娘的,哪丢得下自己的骨肉;都是亲骨血,哪里舍得、哪里不痛……
是啊,英子也感慨。为了摆脱敌人的围追堵截,部队不停地赶路。遭遇生理期的女战士,尽管腹部绞痛、两腿发抖,也只能捂着肚子一步步往前挪。饥寒潮湿和过度疲劳,加之长时间的营养不良,使她们经期紊乱,许多同志闭了经,得了妇女病,有的甚至从此终身不育。最苦的算红军母亲们,极其恶劣的环境下分娩,会导致终身“心疾”缠身;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又不得不忍痛丢弃。那种痛,胜过多少倍身体的痛啊!
可是,你看到一个女红军退缩吗?没有,因为她们有大目标,她们的信仰——革命胜利!
大梅听进去了英子的这番话,有了心中的榜样,在过哈巴雪山时就见了功力。
大梅上到半山腰就开始头晕眼花,喘不上气来。殷成福搞不懂这是空气稀薄高山缺氧,只知道自己也胸闷憋屈得像要炸开似的。好在身边不时有战友提醒:“千万不能坐下去,谁坐下去,谁就会在这‘天国’里变成‘神仙’,再也回不了人间啦。”
再往上走,有的人就挺不住,空气更稀薄、呼吸更困难,憋得脸发青,慢慢就憋死了。殷成福亲眼看见一个小战士脸色惨白,嘴唇乌紫,倒下去再没爬起来。
——这是到了最艰难的时候。倔强的婆婆开始借着那匹马,将大梅捆在马上,和幺妹一个前面拉、一个后面推。再后来,又换成大梅抓着马尾巴,婆婆在后面顶、妹妹在前面引。她们始终互相鼓励、互相搀扶。每走完一步,殷成福嘴里喊出“又少了一步”“又少了一步”……
刘大梅甚至不知道她们拼上性命翻过的哈巴雪山有海拔5300米,只知道沿着先头部队踏出的一条雪路,有让人鼓舞的雪地宣传队,有随时能帮的战友,还有不多远就能望到的红旗。朝前走,咬牙走,甚至背性命走!希望——就在前头!
4月30日是红二、六军团要记八辈子的日子。与山下的红军队伍相会,殷成福才知道她们活着归队、走出雪山。三女人抱头痛哭时,懂事动情的小马前蹄一蹬,兴奋一跃,它也在欢呼!这时,马背上驮着的包袱抖落一地。散开那些破衣烂衫,也蹦出最耀眼的红艳的——红星兜兜。
大梅一把抓起红星兜兜,放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直说“宝宝,咱们闯过来了,闯过来了呀!”殷成福突然朝北跪地,双手合十喃喃念词:“北斗星啊,你保佑我们闯过了难关,我们这就奔你去,但愿后面无灾无难。还有十天,找个有人家的地方,让我家孙儿平安出世吧。”
可就在过草地的一个夜晚,悲剧发生了。一阵闷雷似的声音巨涛般地席卷而来,二三十个留着长发,像厉鬼一样嗷嗷尖叫的人,打马朝这边冲来。一片慌乱中,10多个持枪还击的男同志很快牺牲,有准头的黑石头和噼啪疾响的马鞭击中殷成福,她一头栽倒在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时间一下就过了几十年,当年一家八口走长征的故事,在儿媳和女儿失散、殷成福丈夫兄弟俩牺牲,等了盼了一辈子的殷成福走了,找了一辈子的侯清芝也走了之后,故事像是结束了。
可2004年的一天,中央电视台播出个节目,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红原县瓦切乡,一个藏名叫罗尔伍、汉名叫侯德明的流散老红军在寻找他湖南大庸的亲人。侯家三代人的守候、等待、思念、盼望,全在这消息来临时,集成狂飙巨浪,朝红原涌去。
在红原见到“藏人”侯德明时,老人只会说“大庸”“侯德明”。他捧出早已准备好的布包,一层层打开。一屋人齐刷刷的眼神盯过去,出现了,一个孩子戴的围兜。最显眼的是那颗红五星,依然保持着历久的鲜亮!
小小房间里,早已是泪花一片。当年的九幺儿已是近八十岁的老人,记忆穿越70年的时光隧道,遥远的回声清晰地传过来——
“妈,给这上面再贴个红五星……”
“好,我们全家都当红军,等你那小侄侄戴上它,也成小小红军了。”
2005年的清明节,当年大梅肚子里的“小小红军”侯德明老人终于回到大庸——今日的张家界,在奶奶和爸爸的墓前跪下。香烛、香纸,在足前燃成火红一片。“咚,咚,咚!”三声响头磕得地动山摇。
高山脱帽,澧水默哀。
跨越几十年的故事终于有了完整的结尾。原来,当年那帮藏人土匪是专门打抢女红军,大梅和幺妹被抢后卖给有钱人做小。两人以死抗争,但为了大梅肚里的孩子只能屈服。好在大梅被好心的罗巴喇嘛买下,不几天就生下儿子。大梅在寺庙里把儿子带到一岁多,幺妹终于逃出来找她,历经苦难的姑嫂俩毅然决定寻找部队。临走时,留下一封信和红星兜兜。信上说:孩子叫侯德明,是湖南大庸人……
侯德明打小就给土司家放羊,这个赤脚在草地上奔来跑去着长大的“藏人”,直等到懂汉语的儿媳过门,才开始寻找亲人……
墓碑前,老人嘚嘚瑟瑟从怀里拿出那个红星兜兜,流着两行老泪说:“奶奶,阿爸,这个拴牛兜,让走失的孩儿找回家,让遗失的孙儿回故里。你们丢失在草原的孩子没有迷失。今天,兜兜给您们送来,见物见人你们放心,他找到家了,他有大庸的亲人了。”
兜兜架在那一片火红的虔诚上,慢慢地,红红火焰在跳动、一片殷红在飘飞。多像盈盈天地间,这里曾到处飘扬的旗;又似峥嵘岁月里,这里曾呐喊着催征的号!
那颗红五星哟,更红更亮了。那是奶奶殷成福、爸爸侯清芝、妈妈刘大梅、姑姑侯幺妹,戴着八角帽,亮着红五星,年轻着、微笑着,走来,走近……
(余艳,作者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著有《板仓绝唱》《杨开慧》等,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徐迟报告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