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笔谈】
斜
远上寒山石径斜,
白云生处有人家。
野
勅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衰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看
笛中闻折柳,
春色未曾看。
骑
一骑红尘妃子笑,
无人知是荔枝来。
乐
有朋自远方来,
不亦乐乎。
新版《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已面向社会广泛征求意见,有望作为新的国家规范颁布实施。笔者作为审音课题组成员,参与了新版《审音表》的研制工作,因此答复并处理过一些群众的提问和来信。其中古诗文中一些字的读音,如“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中的“斜”,“勅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中的“野”,“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中的“衰”,“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中的“看”,“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中的“骑”,“一箪食,一瓢饮”中的“食”,“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中的“乐”,是中小学教师、播音主持、演艺界人士以及社会公众普遍关心的问题,有必要提出来跟大家讨论。
在讨论问题之前,我们首先应该明确以下四点:
(1)《审音表》作为国家规范适用于一切场合,自然也适用于古诗文。
(2)一些人口中的所谓“古音”实际上并不是真正的“古音”,而是前人称为“叶(xié)韵”的东西。即使是真正的“古音”(目前学界还没有一致意见),对于现代人也并不具有约束力。
(3)面向中小学生的工具书和教科书原则上不应该标注真正的“古音”和所谓的“古音”。
(4)在一些特殊场合,如古诗文吟诵活动和其他文艺形式中使用一些“古音”,如同京剧艺术中的“上口字”一样,应该得到尊重和宽容。
为了便于讨论,我们把前面例句中提到的一些字的读音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与韵脚相关的,一类是与韵脚无关的。具体可细分为四小类:(1)因处于韵脚而韵母发生改变的读音(一般不涉及声母),如“远上寒山石径斜”中的“斜”(读xiá);(2)因诗词格律要求而声调发生改变的读音,如“春色未曾看”中的“看”(读kān);(3)有别义作用的读音,如“一骑红尘妃子笑”中的“骑”(读jì);(4)古今音义配合关系交叉的读音,如“不亦乐乎”中的“乐”。这两大类四小类读音产生的原因不同,应该采取不同的处理方法。
第一小类,前人称为“叶(xié)韵”(亦作“协韵”,又称“协句”“叶音”),指诗歌和韵文中为了押韵和上口临时改读的字音。
“叶韵”的起源很早。周代人编的《诗经》,到了南北朝时期,由于语音的变化,一些原本押韵的诗歌读起来不再押韵,于是就有人发明了“叶韵”的办法。《诗经·邶风·燕燕》:“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南朝齐代的经师沈重说:“协句宜乃林反。”折合成今普通话,就是把“南”读作nín,以与“音(yīn)”“心(xīn)”押韵(实际上古代这三个字如今天的广州话一样都是收m尾的)。
从语言研究的角度来看,明清以来许多学者已经对“叶韵”说进行过批判,现代人当然不能重蹈覆辙,因此面向中小学生的工具书或教材绝对不应该标注此类读音。但作为一种文化传统,把“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中的“斜”读作xiá以与“家”押韵,把“勅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中的“野”读作yǎ以与“下”押韵,把“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中的“衰”读作cuī以与“回”押韵(实际上后两句“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中的“来”也是入韵的,“衰”读作cuī是顾首不顾尾,得失参半),在上文提到的特定场合中使用,是应该得到允许的。
第二小类,按诗词格律的平仄要求须改变声调但现在已经不通行的读音。
李白《塞下曲》:“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根据格律要求,“看”字须押平声韵,而“看”字在古代也确有平声一读,因此面向中小学生的工具书和教科书可以注明:“旧读kān。”但需要指出的是,注出“旧读”只是为了丰富学生古代文化知识,而不是提倡旧读,更不宜作为考试内容,以旧读为正确读音,今读为错误读音。
第三小类,古代有别义作用而现代已经发生合并的读音。
“骑”字用作名词或量词时古代读“jì”,跟作动词用的“骑(qí)”意义和用法都有所不同,所以“一骑红尘妃子笑”中的“骑”字正好处于仄声字的位置上。“胜”字表示“禁受”“承受”的意义时古代读平声,所以《水调歌头》“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中的“胜”正好处于平声字的位置上。但今普通话口语中已经无此区别,因此旧版和新版《审音表》已经规定“骑”统读为qí,“胜”统读为shènɡ。因此面向中小学生的工具书和教科书可以参照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编的《新华字典(第11版)》和《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分别注明:“旧读jì。”“旧读shēnɡ。”
第四小类,一些多音多义词古今音义配合关系不完全一致的情况。
例如“食”字,今普通话名词“食”(义为“食物”)和动词“食”(义为“吃”)均读“shí”,动词“食”(义为“给人吃”)读“sì”。但古代有所不同,名词“食”亦读作“sì”。《论语·雍也》:“一箪食,一瓢饮。” 唐陆德明《经典释文》(下称《释文》):“食,音嗣。”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同。又如“乐”字,《释文》有“音洛”(折合为今普通话读lè)、“音岳(五角反)”(折合为今普通话读yuè)、“五教反(或五孝反)”(折合为今普通话读yào)等三种读音:
(1)“乐”字做形容词时读“洛(lè)”。《周易·需卦》:“君子以饮食宴乐。”《释文》:“乐,音洛。”
(2)做名词时读“岳(yuè)”。《论语·季氏》:“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释文》:“礼乐,音岳。”
(3)做动词时“乐”则既可以读“洛(lè)”,又可以读“岳(yuè)”“五教反(或五孝反,yào)”。《诗经·郑风·出其东门》:“缟衣綦巾,聊乐我员。”《释文》:“音洛。一音岳。”《诗经·小雅·鹤鸣》:“乐彼之园,爰有树檀。”《释文》:“音洛,沈又五孝反。”《左传·襄公三十一年经》:“夏六月辛巳,公薨于楚宫。”杜预注:“公不居先君之路寝而安所乐,失其所也。”《释文》:“乐音洛,一音岳,又一音五教反。”
一般认为,按照《释文》的体例,凡注有两个以上读音的,第一个读音是作者首选的正确读音,第二个读音或第三个读音是可供参考的异读。以此例校核全书,往往颇有出入,但可以肯定的是,《释文》全书名词“乐”读“岳(yuè)”,形容词读“洛(lè)”,是从来没有例外的,这与今天普通话名词“乐(yuè)”和形容词“乐(lè)”两者之间的音义配合关系完全一致。所不同的是,“乐”字做动词时,《释文》除了读“洛(lè)”外,还可以有“岳(yuè)”和“五教反(或五孝反,yào)”两个读音。因此,无论是旧版《审音表》还是新版《审音表》都没有承认动词“乐”有yuè和yào音,当代读者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把形容词和动词“乐”一律读作lè。
我国有着悠久的诗文欣赏和吟诵传统,随着最近兴起的“国学热”和“吟诵热”,国人越来越多地接触到古代的优秀诗歌和散文作品。但由于古今语音的变化和古今音义配合关系的变化,一些诗句或文句读起来不太上口,或意义容易发生混淆,一些人愿意在吟诵活动或其他一些艺术形式中玩“文艺范儿”,按以上提到的“叶韵”或“旧读”等来读古代诗文,也无可厚非。但一些人把这些读音当成唯一正确的读音,好像不如此读就显得没有学问,则有点像食古不化的冬烘先生如孔乙己之流了。
笔者在这里倒是希望给喜欢所谓“古音”或“旧读”的朋友们提个醒,吟诵古代诗文时一定不要把古今音义配合关系搞混而做出错误的类推。《论语·学而》:“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其中的“乐”字为形容词,无论是唐代陆德明所作汇聚六朝经师音读的《经典释文》,还是宋代朱熹所作被后代奉为科举标准教科书的《四书章句集注》,都明确标注“音洛”(折合为今普通话读lè)。但有相当一部分人把动词“乐”的中古异读错误地推广到形容词,坚持把“不亦乐乎”的“乐”读作yuè,则不免弄巧成拙、贻笑大方了。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