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夜之间,城里的一些商铺关门了,在它们门口的两边墙上,红纸黑字地写着:回家收麦,停业一天。
又是一年麦季,麦熟一晌,熟透的麦子像等待生产的婴儿,攒聚在挺拔的穗上。热辣辣的夏季风吹过,没有人收割,也没有铁器撞它们的腰,它们闭上眼睛弹了出去,似在跳远,比谁跳得远,划过细长的弧线,落入时光偶尔闪现的缝隙中,被从天降临的雨水浸泡,小心地发出牛毛似的芽儿,重新开始一株麦子的旅程。
在湖沟的日子,我一晚一晚地听着蛤蟆的叫声,一天一天地看着麦子成熟。我住的村委会院外,有一口水窖,水泥砌就,呈长方形,四面光滑笔直。它一览无余地敞开内心,接受天空的恩赐,再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它周围的土地。今年这片土地运气不错,没喊过渴,算得上风调雨顺。水窖储满了水,上头漂着去秋至今的落叶,蚊蝇嗡嗡地绕飞起哄,蛤蟆穿着树叶的隐身衣藏匿其中,是真正的伪装者。个别蛤蟆耐不住寂寞,白天也叫,听上去寥落而稀疏,叫得四周空荡荡的群山更空了。到了晚上,蛤蟆齐鸣,绵绵密密,汩汩滔滔,翻墙越窗,进入室内。在寂天寞地的山里,水窖是热闹的中心,就像一枚石子丢进一池水中,荡开一波一波的涟漪,这个夜晚陡生了无穷的动感,一端连接着我的梦境。我知道,在这个山里,过去人们普遍贫穷,到了青黄不接的日子,总盼着池塘里的蛤蟆开叫,那意味着土地上的麦子就要成熟了。是蛤蟆在青与黄两种日子间穿针引线,以稠密如针脚的呼唤,接续起饥饿和温饱。
墙上的草帽被取了下来,它赋闲快一年了,落满了尘世的灰土,曾经的金黄黯淡了,像个垂暮的农人,但仍条分缕析得出阳光、雨水和农谚;一起被摘下的还有镰刀,它挂在墙上,锋刃向下,像个“7”,现在它被搁到磨刀石上反复磨砺,清水洗去了它隔年的锈与尘,体内的锋利和光芒重新汹涌澎湃。
收割后的麦子面临着脱粒和晾晒。我发现他们的院子小得晒不开麦子,有的人家看得远,想得周全,翻盖房子时在房顶上打了水泥地,可以由房内提了粮食上去摊开晾晒。有一条名为“村村通”的水泥路,像一根牛绹绳,牵起了山里和山外,湖沟就是这上头的一个绳扣。这条路迎合山势修筑,漫长而曲折,仅可容一辆车驶过。村民偶尔会挑平坦的路段撒上刚收割的麦子,叫来来往往的汽车、驴车、自行车、拖拉机、摩托车碾轧过,麦粒在尘世的履带下应声脱落。他们也没办法,过去的打麦场不知不觉地消失了,摇身变成了谁家的宅院或承包田,村庄中再没有那一片地方,没了夏夜劳力们各种话题的集散地,也没了孩子们嬉闹玩耍的乐园。
他们盯上了村委会门前那一片水泥地,尽管它不够宽敞,还有两个高高在上的篮球架,但仍让人想起了记忆中的打麦场。他们一车一车地拉来麦子倾倒在上头,自然不忍心套上牲口赶着车一遍一遍地碾,更不舍得浪费金贵的油驾驶车兜着圈子地轧,只有辛苦自己出力流汗了。他们的肩头扯着碌碡,轰隆轰隆地滚过麦子的身体,像平地炸响了一个个惊雷,麦子吓得灵魂出窍,麦粒纷扬如雨。
石榴大道是一条真正的旅游道路,在它的左右前后,自由生长着难以计数的石榴树,五月看花九月摘果,既养眼洗肺又享受丰收的喜悦。上路后我碰见农民在打场晒麦,就他和他的妻子,俩人各站一边,操着杈子翻晒麦子。一个好汉三个帮,一根木棍三个叉,说的就是这种桑树杈。作为生活之树上长出的枝杈,它有着三角形的稳定,只要你有足够的力气,甚至能够用它搬运一座小山。
车来车往,一溜烟地。这儿不是天堂,而是尘世。接下来木锨素面登场了,它活在歇后语中: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大头”是说它的锨面,既薄且宽,高高地扬起麦粒,借助风力吹掉糠壳和尘土,撒下干净饱满的籽粒。
没了打麦场,麦子、玉米、黄豆等鱼贯上路了。水泥公路和沥青公路,条条都能通往你想去的地方——已经有麦子提前覆盖在上头了。有时,四周会放着石块,圈起它们,似乎在防止它们拔腿逃跑。
车轮滚滚,一趟趟地飞速驶过,带来了丝丝热风,带走了一些麦子,进入城里。
那个开羊汤馆的中年人,刚刚回家收麦归来,正将扬过的麦粒倒在饭馆门前的水泥地上晾晒。这儿地处城里的腹地,昨晚凭空下了一场小雨,今天上午这一小片麦粒就不偏不倚地落到了这儿,晒着城里的阳光,一点一点地被抽干水分。
中年人熟练地卷起一根烟,迷离的目光越过地上的麦粒,望向高楼阻隔的远方,巨大的阴影像篱笆挡住了他,他突然感到手足无措,内心压抑,泪水无声地划过脸庞,坠落如果核……
(作者系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著有散文集《活在时光中的灯》《身上有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