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飞到西宁,路程才去了一半。两千多米的海拔,已足够让人体会何谓天干物燥。高原的阳光火辣而骄横,我不禁疑惑,3000多米高的玉树会是什么样?
玉树是青海最南端的一个州,以举世著称的三江源而闻名。数千年的中华文明从这里汩汩流出,赋予此地“天地玄黄”的缥渺回响。在玉树机场下了飞机,举目所见,果然四极杳渺,天宽地阔。我深呼吸了一口气。
于是路程就只剩下一半的一半。
接我的人名叫更恰尼玛,是一位“90”后的藏族小伙,皮肤黝黑,轮廓分明。在不大的巴塘机场里,他开了一爿自己的电商店面,图的是“好风凭借力”,把家乡的特产推销到山的彼端。他来自囊谦,玉树最南端的一个县——要送我去的地方也正是囊谦。
“从玉树机场去囊谦,要翻越3座山头,而且一座高过一座。”行车路上,九曲回肠,更恰告诉我,挺过了这3座高山,就算是接住了高原的“见面礼”。在4504米的尕拉尕山垭口,我们下车暂驻。群峦映日,天罡振袖,不远处的五彩经幡迎风招摇。山顶之上,没有想象中的眩晕,反觉更加耳清目明。
离开的时候,身边的更恰念念有词,他说,这是当地藏人的习俗,在途经每一座山峰之际,招徕天地间的好运。无知者无畏,我也亦步亦趋地学着念诵,心想:囊谦的见面礼,就算这样收下了。
永恒的迷思
囊谦的海拔其实比玉树州府更低。翻过大山,一路向下盘旋,直到一处山谷所在,就是囊谦县所在香达镇的地界了。蜷身在高原峡谷里,被雄浑挺拔的大山包裹,囊谦一如高天下的赤子,于群山的襁褓内,化成一片生机盎然的“秘境”。
在偌大的藏区,囊谦是出了名的佛教重镇,可谓“五步一塔,十步一庙”。也许是得益于数百年前唐蕃古道的荫庇,和身为玉树文化中心的遗赠,藏传佛教在这里蔚为大观。上百的寺院佛塔、活佛和堪布,近万的入寺僧尼,几乎占到全民的十分之一。随意与一人攀谈,都可能与古老的信仰不期而遇。
“这里是莲花生大师降妖伏魔的传道之地。”到囊谦的第一天,同行者告诉我,“谁会不信佛呢?”
据当地人说,安多和康巴藏区25座神山,就有8座在囊谦。圣山遍地,神湖绵延,于是有了“圣地之宗”的美誉。据香达镇不远,便有一座乃嘉玛神山,传说莲花生在这里降服了蛇妖,蛇头化作山石,作仰天忏悔之状。神山四周,不时会见转山之人,三步一拜,五体投地,就这么从容地跋涉在属于自己的朝圣之路上。
在那一刻,恍然会有种错觉,以为千百年流淌的时间倏尔凝结,成为一尊静穆的神像。
在囊谦,你很难不被这股静穆的力量所感染。经久不息的天风之下,高原上的经幡飘动不落,似乎在遵循一道永恒的契约。越垒越高的玛尼石碓,风化瓦解与添砖加瓦相伴,如子子孙孙无穷匮矣。就连高山草甸上的牦牛和牧草,随着四季的更迭,也有规律地迁徙来去,缓慢地咀嚼,缓慢地行走,仿佛陷入了旁若无物的“禅定”。在无限的静穆中,“永恒”弥漫天地间,充塞在时间的罅隙里。
只是,“永恒”似乎只能是一个神话。就像历史上所有的农牧文明,都不免祷告上天以求永恒不变的秩序,然而改变却难遂人意,不请自来。在时间之潮的席卷下,没有人可以逃遁。飘动了千年的经幡,终将面临整个世界都在经历的风云变幻。
格萨尔的遗产
不过,在囊谦印象颇深的,竟是一场高原上的足球赛。
多昌村开阔的草地,围成一片天然的球场,四周停满攒聚而来的汽车。领我去看球的人名叫欧金丁桑,烈日底下,我见他立于场边,身着球衣,也跃跃欲试。
“这不算什么,倒是你来晚了几天,没能亲眼看看赛马会的盛况。”欧金告诉我,球类运动尽管为年轻人所爱,但赛马才是高原的正统。这一切,都源于对格萨尔王的纪念。
在囊谦,格萨尔的名字妇孺皆知,他是上天派来拯救黑发藏人的神子崔巴噶瓦,是有万千神佛加持且天生神力的非凡英雄,也是南征北战建立了地域辽阔的岭国的圣王。史诗中的格萨尔从天降世,靠赛马赢得了王位。他四方征伐,所讨皆是妖魔鬼怪,只为重整人间的秩序。
格萨尔化作金眼鱼,
钻进魔王五脏宫,
化为一只千幅轮,
运用神力转如风,
只可怜那萨丹王,
心肝肠肺烂如粥。
赛马会上,唱诵史诗《格萨尔王传》素来是藏区的保留曲目,囊谦也不例外。传说中格萨尔王与岭国的遗存更是遍布县域:格萨尔王母亲的娘家,就在境内的娘拉乡;吉尼赛乡的达那寺则以岭国的国寺称名于世,且保有格萨尔三十大将的灵塔群。此外,与格萨尔相关的城堡、宫殿、墓葬等古迹数不胜数。
当地人虔信,千百年前,这样一位圣王就真实地活跃于囊谦辽阔的土地上。
“格萨尔王有大慈大悲之心,但同时,他还有强大的力量。”对于传说,欧金往往有自己的理解。他信佛,却颇有独立的见地。对他来说,善心是行事的根本,但缺少力量,殊难成事。
在县城一处僻静的角落,欧金办了一座爱心图书馆。在更热闹的街市,他参与经营的文化传播公司开张不误。有“上层建筑”,更要有“经济基础”,这是欧金一代不同于父辈之处。他扶持过诸多贫寒的学子,唯一的要求是:学成归来,以新世界的识见,改变囊谦的面目。
古道新生
岁月的长河中,囊谦曾作为唐蕃古道的中转站,促成了两大文明茶马互市的昌盛。就在1300多年前,文成公主的马队踏上古道,远嫁吐蕃,而随她一同入藏的,还有一尊十二岁等身释迦牟尼像——佛教的种子,亦是经囊谦的大道撒向了高原。
难以想象,时至今日,交通竟成为囊谦的大问题。除了近些年修通的县际公路还可行车,许多路都是砂石铺就,行路艰难,无人知晓下一个岔路平坦还是崎岖。
从县城驱车去远近闻名的尕尔寺。一路上松林溪水,如在画中,只是颠簸难耐,近乎眩晕。同行者感慨之余,却有不同的看法。“把砂石路变成水泥路,走是好走,可会不会太违和?”
一时间,我无言以对。我想,当代囊谦人所面临的窘境概莫如是。
坐拥神山圣水的高原人,在现代化浪潮的席卷下有些茫然失措。曾以为永恒的宁静被打破,于是开发还是守护,成为人们踯躅的战场。漫步城镇周边,可以看到一座又一座采石场。轰鸣的挖土机掏空大山,也撞击着人们的内心,让他们备感焦虑。长久以来,习惯了宁静中栖居的囊谦,又该何去何从?
在更恰和欧金这样的年轻人身上,问题的答案似乎初露端倪。不同于他们的祖辈,这些时尚、多元、开放的后生们,和大山外的同龄人看上去无甚差别。许多人依然潜心向佛,却能够把古老的信仰融入现代的理念,不冒进,不盲从,在对自然与生命怀抱敬畏之际,不乏开拓世界的雄心。
在欧金的图书馆里,我遇见一位叫沐光的诗人。他二十多岁,眉清目秀,不大的年纪,却思考着诸多父辈鲜少涉足的命题。有时,他感到与古老文化的隔阂;有时,则义无反顾爱着故土。在一首名为《独傲的海马》的诗中,他奋力写道:
那带血的山冈上一匹扬风的骏马/不以驰骋,不以奔腾/那一匹带着梦的海,那一步渡着河的马/泪痕干涩,却依旧不断湿润的泥土
千百年来,骏马是高原不变的心像。如今,它却要翻江过海,万里泅渡,带着泪痕与梦想跋涉新的疆土。
我想,囊谦的谜底,也许就隐伏在古道两旁,在这新生的湿润的泥土与声声马蹄之中。
(博林,作者为本报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