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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6年09月02日 星期五

    夹克衫

    (小说)

    作者:王溱 《光明日报》( 2016年09月02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陈立本来想把燃起的欲望压下去算完,但老婆的病情又逼着他重新想入非非。老婆确诊是肺癌,运气的是手术后发现没有转移迹象。但没转移并不意味着将来就没事。陈立恍惚中意识到,有可能某天某日,老婆又会被发现病入膏肓。还是要趁着自己有点条件,帮女儿把工作的事解决了,让她有点希望,看到点曙光。就这样纠结来纠结去,但依旧不敢向市长开口……

     

        有些事不求人还真办不了。

     

        什么样的事要求人?大事。什么样的事算大事?这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不同职业不同出身不同身份不同层次不同需求,各有标准。世上的大事很多,就看你摊上什么了。官场上的人,把提拔上进当成大事。学生上个好学校是大事。患者的大事是找名医,攸关生命,这是天大的事。

     

        求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人人都能求得到,就不称之为大事了。之所以定格为“大”,正是因为在求人上犯难,许多人才能体会到沉甸甸的分量。

     

        有些人求人很容易也很简单,一个电话,一张条子,一桌酒席甚至一阵嘻嘻哈哈就可以搞定。但对平头百姓,可就是踏破铁鞋无处觅,大海捞针瞎忙活,着急上火也看不到希望。

     

        陈立这些日子燥的牙花子都肿了。

     

        陈立是谁?理发员。不过他这个理发员有点特殊,是在市政府大楼里的理发室工作,而且就他一个人单打独斗。

     

        到市政府当理发员陈立压根没想到。那年饮食服务公司改制,陈立在老经理承包的理发店里干得正欢,没想,人事科长找到他,说市机关事务局要在市政府大楼弄一个理发室,方便干部们理发,问陈立愿不愿意去?待遇怎样,挣得多吗?人事科长歪着头琢磨了一会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猜想,不会太高也不会太低。你想啊,干部们理发不会像社会的有钱人舍得花大钱,但市政府大楼里毕竟有上千人办公,就一个理发员,生意会不好吗?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那个地方不是谁想去就去的了。要不是经理欣赏你,说实话,我也不会想到会是你。人事科长这句话陈立喜欢听。他陈立打18岁就业就在理发店,一干就是小30年,手艺炉火纯青不说,服务态度一直被人称道,几乎年年都是先进。经理听说陈立下不了决心,颠颠跑来骂了一句:不识好歹。陈立连忙赔笑脸说,我愿意去啊,谁说不愿意了!

     

        陈立下不了决心,实际还是在考虑收入。陈立老婆原先在菜市场当售货员,前两年落下病,办了病退。陈立有个女儿,高中毕业考大学落了榜,在一家饭店当服务员。陈立一家三口,日子凑凑合合能过下去,不会缺吃也不会缺穿。但要舒坦,难。自己的日子无所谓,陈立心事的是两边的老人。屋漏偏遇连夜雨。陈立的母亲,岳父都是老病号,又都没有医保,平时打针吃药全靠自己掏腰包。尽管陈立还有妹妹,一个连襟,但日子也都不宽裕,每年陈立都要牙缝里挤出点钱分别孝敬两边的老人。这一挤兑,陈立明显感觉到吃力,所以非常渴望能多挣些钱,让自己和家人宽松一些。

     

        陈立在市政府理发室工作不像原先预料的那样忙,机关人不少不假,但真正在大楼里理发的人却很少。好在陈立的关系放在机关事务局的下属自收自支事业单位,拿固定工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最让陈立宽心的是,退休后按事业单位领取退休金,光这一项,就让许多人羡慕得不得了。

     

        尽管来理发的人不多,但不乏重量级的人物,市长,秘书长,局长,处长,科长,大楼里该有的层次一个都不少。

     

        陈立也没想到市长会来理发。上班没几天,一个胖乎乎的小伙来到理发室,问陈立中午是否休息?陈立说按说是休息,但需要理发他可以不休息。小伙点点头说,嗯,挺好,服务态度很好。说中午会来,让陈立务必等着。吃了午饭陈立坐在沙发上刚要眯眼休息一会儿,小伙领着一位穿着夹克衫的中年男人走进来。陈立定眼一看,是市长。以前在电视上见过。

     

        市长看了看理发室,脱下夹克衫,坐进理发椅哼了一声,然后没再说一句话。

     

        陈立把毛巾扎在市长脖子上,又把围巾围在市长身上,本想问一句怎么剪?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种习惯性的问话搁一般人身上就罢了,放到市长身上,岂不显得自己水平太差了?优秀理发师,不应该问客人,完全根据自己的审美观来判断该如何处理。陈立扶正市长的头,对着镜子看了看,然后开始下剪刀,用推子。洗吹,再修剪,清理发屑后,陈立把毛巾围巾卸下,看着市长说,领导,剪完了。市长对着镜子看了看,脸上似乎是满意的表情,但并没有表露出来。说了声谢谢,然后对跟在背后的小伙说,付钱。

     

        以后市长每次来差不多都是如此,几乎不说话,眯着眼似睡非睡,任凭陈立鼓捣。最后少不了说句谢谢。陈立觉得市长是个挺严肃的人,不太好接近。

     

        这天陈立下班回家得到一个不好的消息,老婆查体发现肺上有块阴影,初步判断不是个好东西。老婆哭了。第二天复查得知,是肿瘤假不了,但良性恶性要活检才能最后确定。陈立立马觉得头都大了,无论怎样,手术避免不了。这一做手术,钱就会像流水般花出去。陈立的背上像压上了一尊石磨。

     

        祸不单行,女儿所在的饭店经营不善,闭门歇业。女儿失业了。

     

        陈立有些落魂失魄,拿着推子两眼分神,以至于被剪发的那位科长都看了出来,忙问怎么了?陈立说没事没事,只是昨晚睡得晚了,精神不好而已。人家科长不是好糊弄的,非要刨根问到底。陈立只好如实相告。科长听了叹口气说,你这日子以后难了。即便你老婆不是恶性肿瘤,但动了手术也要好好养着。全家的负担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太重了!科长说,像你这种情况,最好能给女儿找个妥实收入又相对高的工作。陈立说,那当然是好,这也是梦寐以求的期望,但到哪里去找啊?现在除了高文凭就是考试,自己的女儿哪样都沾不上。科长说,也不是没有希望。体制内的招聘谁也不敢破规矩,逢进必考,但一些企业,特别是私企,弹性就很大了。别看姓私,条件、发展趋势、收入,待遇一点不输于国有。关键人家要不要。陈立开始听了似乎有一丝激动,后面再听又泄了气。问题就在这里,人家凭什么要我女儿啊?科长说,我只负责透个信给你,最近市里一家私企马上要上市,他们那里的待遇非常高。这么说吧,一个普通员工一年的收入起码顶我五年的。你女儿如果能进这样的企业,想想吧,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

     

        科长给陈立留下了这个企业的名字,然后说你找找人帮忙,未必没希望。陈立说找谁好?科长说,当然级别越高越好。就看你的本事了。可我认识谁呀?陈立摊开两手说。远在天边近在跟前啊!科长看了看理发椅笑着说。

     

        陈立看着科长留下的企业名字,心里真的在蠢蠢欲动。他想,如果女儿能有福气进这样的单位,不但缓解了经济压力,也为女儿将来的前程铺平了道路。女儿20多岁了,般大般小的都有了男朋友,只有女儿还孑然一身。不是女儿模样不喜人,一听女儿的工作,不摇头的不多。谁还愿意跟女儿交往啊!

     

        可是找谁能帮这个忙呢?

     

        副秘书长来理发,理了一半,陈立说,不好意思秘书长,有件私事我想请你帮忙。副秘书长倒是挺客气,说只管说来,能帮肯定帮。陈立一听很高兴,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副秘书长听罢摇摇头说,陈立啊,不是驳你的面子。别看这是个私企,但老板很牛。我们在他眼里未必是个人物。开不了这个口啊!陈立愣了,在他心目中副秘书长是个很了不起的领导了,可以代表市政府。这样的领导都办不了,那要找谁去帮忙啊?副秘书长说,此事难度有些大。说实话,你女儿条件太一般,如果单纯从条件上看,任何一个单位都很难愿意接受。但你的家庭状况又有些特殊,能接受的,一个是要具有同情心,一个是要买请托人的账。后面这条更重要。这样的人,有,但屈指可数。在这个大楼上我想也就一个。你明白是谁了吧?副秘书长看着镜子里的陈立说。陈立再笨也知道说的是谁,他苦笑着摇摇头说,那是不可能的。副秘书长点点头说,我觉得也是。非亲非故,又无交情,更没有利益关系,这年月,谁吃饱撑的没事干去管闲事?陈立啊,有些事努力了不成也别抱怨。人各有命,不能事事如愿。

     

        陈立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实际他心里在纳闷,副秘书长怎么说出这样让人伤心,失望的话呢?领导不管老百姓的疾苦,还有谁能管?照这么说,老百姓还有什么希望,只能自生自灭了。后来陈立听说,副秘书长干了十多年了一直没得到提拔,牢骚满腹,什么事都泼冷水,心态有问题。

     

        陈立本来想把燃起的欲望压下去算完,但老婆的病情又逼着他重新想入非非。老婆确诊是肺癌,运气的是手术后没有发现转移迹象。但没转移并不意味着将来就没事。陈立恍惚中意识到,有可能某天某日,老婆又会被发现病入膏肓。自己好说,凑合这辈子算了,女儿怎么办,谁去关照她,谁去呵护她?不行,不行,还是要趁着自己有点条件,帮女儿把工作的事解决了,让她有点希望,看到点曙光。

     

        开口求市长吧,只有他能帮上这个忙。这些天陈立旁敲侧击,迂回,探听,终于弄明白了,科长说的那个私企老板跟市长是老乡。本来那个企业的总部在旁边一个市,市长从外地调来后,老板就把总部迁过来了,在这里纳税,等于给市长捧场。

     

        陈立又不敢对市长开口。虽然理发室开张有两个年头了,但市长总共没跟他说几句话,突然间说市长您帮我个忙吧,这口怎么张啊?如果市长不吱声,或者装作听不见,岂不是自找难堪?再说了,市长日理万机,能把一个小理发员看在眼里吗?有困难是不假,但这样的人多了去了,市长都能帮吗?那样市长什么也不用干了,光做活雷锋好了。陈立觉得自己的想法真的挺幼稚。还有,虽然自己不是什么人物,但利用理发的机会找市长办事是不是也有以权谋私的嫌疑?如果让自己的领导知道了,一句话调离岗位不说,再给个处分从事业单位的编制里清理出去,这辈子说不定就交待了。想到这里,陈立的勇气立时没了。等他见识了市长发火,更证明了自己是中了邪,跌入了胡思乱想的迷途。

     

        那天市长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碰到这种情况,陈立马上停下,站到一旁,尽量离市长远一些,避免有偷听的嫌疑。但那天市长的声音很大,陈立从言谈中听得出,市长因为一个属下要他帮着给亲属安排工作在发泄不满。对方好像在小心翼翼地解释,市长气呼呼地说,你这个人怎么就糊涂,我一个市长开这样的口子,人家会怎么想?再说了,别人能干,你的孩子怎么就不能干?就因为你是领导,是局长?回家教育孩子,别想三想四,干好眼下的工作。有本事自己干出个样来。别人怎样我不管,反正我不会帮这个忙。要骂就骂吧!放下电话,市长又对站在一旁的秘书说,以后记住,凡是找我办这种事的统统给我挡出去。八项规定说得多清楚了,还抱幻想。

     

        陈立听了,庆幸自己没开口,否则一顿批评是少不了了。

     

        中午市长又来了,依旧穿着那件深蓝色的夹克衫。陈立发现市长很喜欢穿那件夹克衫,除了炎热的夏天,夹克衫几乎不离身。有一次陈立给市长理完发,拿衣服时发现,衣领都有些发白了。陈立纳闷,市长怎么就不换件新夹克衫?

     

        依旧不言语眯着眼在养神。突然,陈立的手机响了。平时,市长来理发陈立把手机都设置为静音,但今天有点特殊,女儿陪老婆去医院复查,陈立嘱咐结果一出马上通报消息。市长被铃声惊醒了,诧异地抬起头来望着陈立。陈立有些不好意思,如果是别人的电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扣掉,但是女儿的,他不能不接。对不起领导,我接个电话,是女儿的。陈立边说边按下键盘,秘书想上来阻挡,市长挥挥手让他退到一边。女儿的哭声传来了,陈立一下子收紧了心。怎么了,闺女,别哭,别哭。妈妈……陈立已经明白,女儿的哭声便是坏消息。果然,老婆的胃部又发现了阴影。

     

        陈立的手颤抖着,声音也在颤抖,眼里的泪水在打转。

     

        市长见陈立扣上电话,忙问,怎么回事?

     

        陈立强忍着痛苦摇摇头说,没事,没事。继续拿起剪刀。

     

        好了,先说你的事。市长一把扯下身上的围巾对陈立说。

     

        真的没事。陈立的眼圈都红了。

     

        别忍着。有什么困难说出来,我毕竟是市长,有些忙帮得上。

     

        陈立哽咽着把老婆有病的事告诉了市长。

     

        好了,我知道了。调车送陈立去医院。市长对秘书说。

     

        您的头发——秘书迟疑着说。

     

        我的头发怎么了,比病人还重要?别紧张,也别惊慌。有句话叫车到山前必有路,还有句话叫天无绝人之路。要有信心。市长拍拍陈立的肩头安慰道。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大圆满。陈立老婆在市里最好的医院,找了最好的医生做了肿瘤切除。女儿如愿进了那家私企,尽管在厨房里学做厨师,但稳定,收入实在可观。这一切都是市长关照的结果。

     

        陈立一家感到就像做梦一样。知道内情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市长怎么会如此关心一个毫无地位可言的理发员呢?连副秘书长都不得其解,紧锁着眉头说,搞不清楚,真的搞不清楚。

     

        陈立和老婆商量,无论如何要感谢一下市长。怎么感谢也犯了难,道谢的话已经当面跟市长说了,但光耍嘴皮子显然不足以表达心情。于是考虑送点什么?但送什么合适更犯了难。市长缺什么?什么也不缺。陈立想起市长那件夹克衫。

     

        市长坐在理发椅里看着陈立托着那件跟老婆跑了好几家商场买来的夹克衫,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好啊,谢谢你们。我收下了,我喜欢夹克衫。但要付钱。这是原则。你们帮我买来就是情谊,我收了就是领情。

     

        后来陈立发现,市长还是一直穿着那件旧夹克衫。他悄悄问秘书,秘书告诉他,你知道那件夹克衫是谁给他买的?市长的母亲。老人家已经不在了,但市长一直不肯丢弃。市长也是人,七情六欲跟普通人一样。只是他们更能分得清什么时候该流露,流露给什么人。

     

        (作者供职于青岛市级机关。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业余文学创作,发表散文、随笔、小说300余万字。出版《原色生活》《如新旧事》等10部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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