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初,日本著名戏曲史家青木正儿在他自称续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的《中国近世戏曲史》中,首次在国际视野中将汤显祖与莎士比亚相提并论:
显祖之诞生,先于英国莎士比亚十四年,后莎氏逝世一年而卒(此处有误,当是同年而逝——引者注),东西曲坛伟人,同出其时,亦奇也……汤显祖不仅于戏曲上表现其伟大,即其人格气节亦颇有可羡慕者,谱之入曲固为吾党所快者。
的确,汤显祖和莎士比亚都是他们所处时代的伟人、骄子。他们同处在“人类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最伟大的、进步的变革”时期。他们同作为“巨人时代”的“时代巨人”,都以他们对人的尊严、价值和力量的热情讴歌,成为西方文艺复兴和东方人文启蒙的“时代的灵魂”,而且以他们所创造的艺术的巨大魅力,使他们“不属于一个时代而属于所有的世纪”。(本·琼生语)
汤显祖和莎士比亚的脚步都带有“由旧信仰广泛的崩溃和新思想尚未成熟所带来的社会阵痛”的印痕。“哈姆莱特的延宕”,汤显祖“儒检”“仙游”的困惑,真正显现了他们超越自身局限的崇高。但他们又都是新思想的呼唤者,新理性的高扬者,新的人文精神的创生者。无论对人是“世界的美”的吟诵,还是对“情至”之大旗的高擎,都在东西方引领了涌向近现代的思想变革大潮。
无论是汤显祖还是莎士比亚,他们都热情歌颂人的情感经天纬地。但他们也非常明白,“没有精神的肉体是动物,没有肉体的精神是神,既有精神又有肉体的才是人”。
汤显祖和莎士比亚都是人类历史上天才的戏剧家、诗人和语言大师。无论是读他们的作品,还是看他们的戏剧演出,都令人折服地惊叹他们是“在各种意义上闪耀着天才的光辉”之人,甚至让我们强烈地感受到由于他们天才的剧作而使我们的“生存得到了无限度的扩展”(歌德语)。
莎士比亚有剧作三十七部,汤显祖有“临川四梦”,但其篇幅和演出时间却比莎士比亚的每一部剧作都要长。《牡丹亭》共五十五出,《紫钗记》共五十三出,《南柯记》共四十四出,最短的《邯郸记》也有三十出。1982年江苏省昆剧院上演《牡丹亭》上集,只包括《惊梦》、《寻梦》、《写真》、《闹殇》四出戏,却历时两个半小时。若要将五十五出戏全部演出,起码在二十个小时以上(我国自宋元时代南戏开始,到明代嘉靖年间昆曲渐成一统天下时,演出往往是从白天演到黑夜,甚或连演数日,观众带着干粮看戏)。而莎士比亚时代的伦敦剧场,只是每天下午两点才开始演出,历时两个半小时或三个小时。所以,莎剧,如《罗密欧与朱丽叶》虽有五幕二十四场戏,也不过相当于《牡丹亭》的四出戏而已。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汤显祖虽只有“临川四梦”,却如同莎士比亚的鸿篇巨制一样,展现了极为丰富广阔的戏剧人生。
莎士比亚写了大量的诗,其中流传至今的154首十四行诗仍脍炙人口。而汤显祖从十二岁留下《乱后》诗,到六十七岁逝世前一天吟出绝命诗《忽忽吟》,一共写诗达二千二百七十三首之多,这还没算三十多篇赋。
汤显祖吸屈骚六朝之丽辞俊语,纳唐宋八大家之丰沛语韵,创造了玑珠婉转、丰华美瞻的诗句文韵。“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牡丹亭·惊梦》)等这样的名句名段,经林黛玉的沉吟,经梅兰芳的传唱,经无数个俞二娘、内江女子、金凤钿、冯小青、商小玲等的苦吟、绝唱,早已是家喻户晓,流传千古而不绝。
可见,无论莎翁还是汤公,他们都是极善于用语言抒写生命情怀的大师。当代西方一位大哲说,语言是存在的家。那么,经汤公、莎翁所构筑的这个“家”,使生命存在如此凝重、神圣、美妙、温暖,它给多少绝望的眼铺满了希望的绿,又给多少哭泣的心带来了欢乐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