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跋】
我和灰娃不仅是同时代人,而且曾经是同一个学校的同学,上个世纪50年代,我们曾经共同生活在美丽的燕园。不同的是,她是俄语系,我是中文系。那时我并不认识她,只听人说,俄语系有个女同学来自延安。她一袭白色连衣裙是当日校园的一道风景。在北大,她当然不叫灰娃,灰娃是在延安时的小名,也是后来她写诗用的名字。认识灰娃是在90年代她出版《山鬼故家》以后,她的出现在当日好比是一道天边的彩虹:绚烂,奇妙,甚至诡异,而且来得突兀。我们对她的到来毫无准备,那时我们正沉浸在新诗潮变革的兴奋与狂热中,我们的诗歌思维中装满了意象、象征、变形、建构、现代主义等等的热门话题,我们对灰娃非常陌生,一般也不会特别去关注。
但我终于有机会认识当日在校园擦肩而过的这位有点神秘的女同学了。认识她是通过她的诗,而读灰娃的诗也如读她这个人,简直就是一个历险的过程。在当日的诗歌狂潮之中,灰娃完全是“个别的另类”。她不仅带来了我们完全陌生的诗意,而且也让我们看到远离我们熟知和理解的别样的生活、别样的世界。那是山鬼居住的地方,这山鬼,还有这文豹(“一只文豹/衔一盏灯来”,《不要玫瑰》),我们似乎曾经在楚辞中遇见过,它们都是屈原曾经的吟哦。灰娃的诗歌元素中有很多古典的意蕴,借用她说的话,是“一身前朝装扮”,古旧,斑驳,当然也庄严,再加上她的现代的意识和外来文化的影响,使她的写作充满了瑰丽和神秘感。
这无疑增加了我们阅读的难度:灰娃是当代人,是名牌大学的外语系学生,而且是曾经的“小延安”,有过充满传奇色彩的阅历,她还患过严重的忧郁症,被论者称为“向死而生”的人。这些经历,再加上她始于痛苦而终于幸福的婚恋,使她的诗既充满苦情,又蕴有偶见的欢愉。读灰娃,是在读一本丰富而难解的书。
她经历的年代是严酷的,陕北的乡间,忧患的童年,拖着小辫的小小年纪就穿上大号的不合身的军装,在延安,人们哄着、护着这个小女孩,她理所当然地适应了也热爱了这样的环境,但她依然惦记着挥之不去的噩梦,她的诗频繁出现故园、墓地和死亡的意象,以及兵燹、匪患、离乱、颓井残垣。这久远的记忆属于她,也属于她所经历的时代:“我不安的心,神秘音信摇荡/我细听梦碎,亲历故园倾圮/心的家园已被荒凉阴影席卷/只有永恒的夜唤醒往日的梦”(《记忆》)。
对着无边的苦难,对着旷古的哀愁,对着世上人间的“莫名的惊恐”,还有美丽,以及神秘,诗人的思忖充满迷茫:“暮霭沉沉,弥漫在我们村子,巨大的阴影,我怎能说得清,怎么能说清,你无处不在,无边无形,你那世态人情千头万绪,离合悲欢随流光逝去,你的陈年轶事代代相传,你的忧患叫人捉摸不透”(《我怎么能说清》)。这个“你”是泛指,也许是苍茫无边的万事万物,是神秘的主宰,说不清的不仅是现世的苦难,还有悠长的思绪——历史的,现实的,关于革命,关于信仰,关于公平和正义,人间的一切烦恼,天上地下的众生万象,还有炊烟的熏香,一丝苦艾的味道,万古不散的幽灵,尘世的惆怅苍凉,都在她的追问中。思想上仿佛是不羁的奔马,她的思绪千丝万缕,她的诗句缠绵而纠结。
在最新出版的诗集《灰娃七章》中,传统的北方农事的抒写仍在继续,诗行间依然是“灵魂祷告声漫空飘忽”,无论桃花流水,秋容恬淡,无论风停日午,明月高悬,她依然听见若有若无的灵魂哭泣声,“从农人心里抽出愁绪丝丝缕缕/漫空摇曳回旋”,艰涩,寂寥,却庄重,绵长,有着“野薄荷辛甘清冽的味道”(《灵魂祷告声漫空飘忽》)。她写那些漂泊无所的游魂野鬼,苦难是如此深邃,她的诗风是如此的凄厉,寒得彻骨的凄厉。
以上所引,大抵为泛写,而献给张仃先生的那一组诗篇,则是实写。亲人离去,痛不可言,灰娃为悼念张仃写了一首又一首诗:先生脑中风抢救四个月至先生逝世日,先生逝世当年秋日,先生逝世七十日祭,先生百日祭,先生周年祭,先生五周年祭,她都有诗记他、念他,诗是灰娃的一瓣心香。燕山余脉的那一座房舍,是她和张仃先生童话中的“大鸟窝”,那里的空气中充盈着“马蒂斯均衡、明朗的调子/惠特曼波动扩展的海洋气概”。先生的烟斗在西山薄暮的客厅里一闪一闪,那都是昔日的通常情景,如今竟成了这般遥远的追念——
神的启示神的旨意
于你肺腑隐埋歉疚禀赋
天意深植你一副恻隐敏感之灵性
神把自己性灵附身与你
赐你这等幽玄秘事,人不可会意
哎,善美尊贵早已皆属负面割除之类
月桂树橄榄树菩提树被砍以前
我们满心一弯新月伴着
一天大星星纵横穿梭回环旋转
风、水之琴反复奏鸣,如诗如梦
如今神已离去,可怜人世无数生命
为偶像而死价值何有
神赋予你这秘事天意
今夕又容身何处?
这黯夜到哪里去栖息?
这诗句摘自灰娃为张仃先生逝世五周年所作的诗篇《童话 大鸟窝》。灰娃和张仃相伴经年,琴瑟和鸣,他们的结合更促进了诗和绘画、书法的完美融汇。如今的灰娃又把痛苦和孤独留给了自己。今夕容身何处?问的是先生,也问自己。他们毕生所祈求和信守的善美尊贵,在这茫茫的黯夜又能在哪里栖息!灰娃的思考是浩渺而绵长的,她没有答案,最后还是把“说不清”的问题留给了我们。
灰娃的诗歌语言是独特的,古典的含蕴,雅致的词汇,时有突兀的字词自天而降,时而也有不遵习惯的表达,给人以完全陌生的冲击。几年前我就惊异于她的这种有别于众的诡异的诗风。在当今中国诗歌写作中,千篇一律和千人一面的倾向所在多见,而灰娃是独一无二的,她只是她自己。在写作风格上,没有一个人像她,她也不像任何一个人。她只按照自己的方式写,她就是唯一的“这一个灰娃”。要寻找灰娃诗歌艺术的来龙去脉,可能是徒劳的。在她这里,我们几乎找不到她受到别人的任何直接影响的痕迹,也找不到她与任何前辈诗人的“师承”关系的痕迹。我不愿武断地宣称灰娃的诗歌是“无师自通”,或者称她为“天才”,但我的确惊异于她的这种无可替代的独立性。
我曾用“神启”两字形容过灰娃的写作,现在看来,也还是这两个字较为合适。都说艺术创作有它产生的背景,都说艺术是传承的,但说实话,这些“通识”,用在灰娃这里却不甚妥帖。中国诗歌界有很多的群体和流派,但灰娃不属于任何群体和派别。从她的出现到现在,孤独始终伴随着她,而孤独不仅是诗人的宿命,还可能预示着诗人的成熟。毫无疑问,灰娃的诗是丰富的,但即使我们不谈她的诗,她的经历也有极大的传奇色彩。关于灰娃,我们可以谈论很久。我想说的是:灰娃是一本极有吸引力的,而且是有高度和难度的书。
(作者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北京大学中国新诗研究会会长,“新诗潮”的主要推动者之一。本文为诗集《灰娃七章》的序言,该诗集即将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