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笔谈】
语言不仅是人类最为重要的交际工具和思维工具,而且也是人类文化最为重要的组成部分,人类文化最为重要的载体和阐释者。语言保存着其语言社团对世界的特有认识,保存着其语言社团的历史记忆,包含着文化创新和语言发展的基本元素与内在驱动力。故而保护语言,不仅是保护语言这一交际工具和思维工具,也是在保护民族的、人类的文化资源。
全世界大约有6000来种语言,据称到本世纪末将有90%的语言可能消亡,这就意味着语言所包蕴的人类文化财富,到本世纪末将要损失90%。中国的语言数目超过100种,且汉语的方言土语也数以百计,这些语言及汉语方言,是中华民族宝贵的失而不可重生的文化资源。根据世界语言濒危的大形势和中国语言生活的状况,当前中国的语言政策,不仅要“推广和规范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而且还要“科学保护各民族语言文字”。
历史上,中国的语言学家已经做了大量的语言保护工作。早在20世纪20年代,中国就开始进行汉语方言调查和一些民族语言的调查;50—60年代以来,进行了汉语方言的普查和大规模的民族语言调查,出版了多种方言志和少数民族语言简志。这些研究持续至今,出版了汉语方言地图集、音档及系列词典,出版了《中国的语言》及少数民族语言的词典和参考语法等。
过去的语言保护工作,多是语言学的目的,采用的多是语言学的视角,即把语言主要看作语言学的资源,把语言资源主要用作语言研究和语言应用的素材;对语言调查的兴趣主要集中在结构上,特别是在语音和词汇两个方面,虽然也会涉及些语法、语用和民俗的问题。语言学视角下的语言保护方式,一般是用国际音标把一种语言记录下来,然后编写词典,编写参考语法,编写教科书等等。
文化视角下的语言保护,不仅关注语音、词汇、语法等对语言本体的记录,更关注语言及语言表达中的各种文化现象。比如,构词理据就包含很多文化故事。在中国人的语言观念里,“箱”一般是上面开盖,较宽较低;“柜”一般是侧面开门,较窄较高。但是“冰箱”“冰柜”与我们这一语言观念恰恰相反,“冰箱”是“柜”的形象,“冰柜”是“箱”的形象。这背后有一个电冰箱发展历史及名词翻译的文化故事。
词语组合也包含着很多有意思的文化现象。比如现在坐火车,都是坐在车厢里面,但是却说“上火车”“我在火车上”,而说到“车厢”时则说“进车厢”“我在车厢里”。我们不会说“进火车”“我在火车里”“上车厢”“我在车厢上”。这说明我们的语言有特殊的“几何学”,我们的“语言几何”是把“火车”看作一个二维空间,把“车厢”看作一个三维空间,所以与之搭配的动词、方位词不同。
文化视角下的语言保护,特别重视对于文化词语的收集。比如中国南方“煲汤”厨艺,形成一个庞大的词群,这一词群展示着各种食材的文化特性,比如性热性凉,功能是补是泄,春夏秋冬的饮食适应等。再如关于疾病的词群,包括疾病名称和土单验方,也包括孩子受到惊吓如何叫魂安神等。这些其实都是中医中药的民间根基,包含着中医中药学特有的“世界观”,积淀着中国人民千万年的智慧,其中许多至今还在发挥着养生治病的功效。
任何一种语言都有一套套的“话套子”,约定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怎么说话。比如见面怎么打招呼,怎样分手告别,婚丧嫁娶时的语言表达等。这些约定就是文化习俗,是说话时的“心理剧本”。参与交际者都在按照心理剧本演戏,也在按照心理剧本看戏。不合剧情,少了情节,就是违约失礼。比如道歉这种行为,一般要遵循这样的“道歉结构”:A.道歉语;B.道歉的原因;C.对失误的补偿;D.保证。比如某人把朋友的自行车骑坏了,他在还朋友自行车时应当这样说:
“老哥,对不起,我把你的车子给骑坏了。昨晚太黑了,路上不知道怎么有个沟,掉进去把脚蹬子给弄坏了。今儿我到修车部把脚蹬子修了修,你看还满意不?以后我借你东西可得小心点,不会再弄坏了,你放心。”
这段话很得体,符合四结构的道歉心理剧本,朋友会接受道歉的。骑坏自行车当然是桩小事,倘若是重大事件的道歉,不合这四结构的道歉剧本,就很难被人接受。比如某国的“二战道歉”能够被世界人民接受,获得谅解,而某国的“二战道歉”一直不能被周边国家接受,就是因为某国的二战道歉不合“道歉结构”,心不诚焉!
根据文化的载体形式,可以把文化分为实物文化、文献文化和口语文化。实物文化由绘画、雕塑、建筑、服饰、饮食等负载,文献文化由书面语所记录,口语文化由口语所保存。中国历来重视实物文化和文献文化,较为忽视口语文化。而口语文化最常见的是俏皮话、农谚、歌谣、故事、传说、戏曲等等,当然也包括蒙古族的《江格尔》、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和藏族的《格萨尔王传》这样的伟大史诗。文化视角下的语言保护,已改对口语文化轻视的传统,通过对口语文化进行系统收集,对民俗学、文化学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等对口衔接,给以了语言文化学学术支撑。
认真说来,农村、牧区的语言调查和保护,其实就是在保存我国的农耕文明和农牧文明。城市的语言调查和保护,保存的是当年的农商文明、工业文明和正在进行中的现代城市文明。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加快,中国农耕文明、农牧文明几千年来赖以生存的乡村和牧区,正在加速变化或消亡,中国的农商文明、工业文明赖以生存的传统都市也在迅速变化。抢救、保存这些传统文明,已经时不我待。因为任何一种语言或方言的消亡,都是人类不可弥补的损失:人类因之永久失去一种不可复得的语言样品,永久失去一种不可再生的文化基因,永久失去一些不可恢复的历史记忆。
近些年来,关注文化的语言保护工作逐渐兴盛起来。教育部重大攻关项目“中国方言文化典藏”,在田野调查所得的第一手材料基础上,对房屋建筑、日常用具、服饰饮食、农工百艺、日常活动、婚育丧葬、节日以及口彩禁忌、戏剧曲艺等方言文化现象,采取抢救性的调查记录和保存保护,编辑出版了音像图文俱全的出版物。国家语委数年前展开的“中国语言资源有声数据库”建设,以及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展开的“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也具有语言学、文化学、政治学的多重视角。
文化视角下的语言保护,会带来语言调查范式等诸多方面的改变,需要引入社会语言学、人类学、民俗学的理论和方法。在采集语言文化资源时,个人隐私和民族禁忌等,都会增加调查工作的难度,因为涉及文化就会涉及关于文化的各种禁忌,这些禁忌本身也是文化。
切换一下视角,就是一个新视域。近些年来新视角下的语言资源保护,已出现若干重大的发展变化:
第一,从关注语言发展到也关注言语;第二,从关注语言发展到也关注语言文化,包括语言本身包含的文化和语言负载的口语文化;第三,从纸质保存方式发展到多媒体的保存方式,并正在探讨语言文化的网络博物馆模式;第四,从学者参与发展到政府和社会大众的共同参与,由学术活动发展为社会文化工程。
这些变化表明,文化视角下的语言保护,是一种值得进行的充满魅力的有益尝试,应该得到社会更多的关注和更大的支持。
(作者为北京语言大学党委书记、国家语委原副主任,本文系作者根据在国际中国语言学会第24届年会的学术报告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