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诗的诞生
早春,乌黑枝头上,忽见
吐出一抹新绿
多么美,生命多么美
整棵树仿佛都骄傲得微微颤动
树下,残雪边,两朵小黄花
偎依着悄悄开放了
我知道它们在幸福地相爱
——我的诗便在那里诞生
清晨,医院病床上,又一个婴儿
一边哭,一边蹬着小腿,惊奇地
望着这个世界,他在想什么
昨夜,梦见我逝去的妻子
披一天风雪回家来看我
我泪流满面地紧抱着她
瞬间,想起世事沧桑、人间生死
——我的诗便在那里诞生
当我在悬崖看见四肢攀爬的挑夫
在江边听见纤夫咯血的号子
当我在南方看见棵棵橡胶树
甘愿割开伤口献出滴滴乳汁
在北方看见棵棵胡杨
一百次死去又挣扎着生长
抚摸着生活的艰辛和生命的尊严
——我的诗便在那里诞生
当历史睁大眼望着今天
比如一山岩画,一片龟甲,一支竹简
或一只不死的多梦的陶埙
从三千年前烟云深处跋涉到今天
即使喉头嘶哑,也要自豪地
站在国家大剧院舞台上
歌唱一个民族不朽的光荣和未来
——我的诗便在那里诞生
滴血的思念
——女儿去世周年祭
女儿走了,我送她
她没看见
风撩起我蓬松的白发
回到我这个并不宽敞的小家
屋子显得太过空旷
过去装的满是
儿女情长、温馨和幸福
现在,全是凄苦
再不敢想
她最后一次离家的眼神
把冰冷的钥匙留下来
轻轻地把门关上
每次想起,心就滴血
今天,我从这屋走到那屋
找她,什么也没找到
又从那屋走到这屋
死寂里,遇见的都是她
我们会认识自己么
我们会认识自己么
一棵树问一棵树
一颗星问一颗星
除了自己的影子
我们会认识自己么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舞台上
哭、笑、流出自己的心绪
自己做演员
演给生活和历史
连同自己的影子
但认识自己并不容易
常常会有灵肉的痛苦
正如你走一条路
走过去就忘了
而路却记得你
你的影子、声音和时间会记得你
如果你懂得
小溪奔腾向海的歌声
闪电劈裂乌云的勇敢
露珠映出太阳的欢乐
遵循自己的精神原则
在生活中流汗,流泪,流血
认识你的左边
也勇于认识你的右边
认识你生命的正面和反面
认识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
便会认识你自己
是一块屹立的石头
抑或一粒浮尘
连同自己的影子
受难的土地
——看新闻纪录片后志感
看这里的天空和大地
需要勇气——
一片遥远的悲戚和痛苦
今天,在那儿
在中东,在西亚,在北非
闪烁在绿色拱顶和金色典籍上
那些古老文明的光辉呢
河水燃烧着
空中,没有一只唱歌的鸟
斑驳的黄色丘陵之上
只有穿过硝烟漩涡和气浪黑洞的
呼啸的钢铁
刺眼的闪电
爆炸的雷火
所有星斗都失去了位置
经纬线被绞成一团乱麻
使条条山河迷失方向
塞满每双眼睛的只有
沙袋,街垒,断垣,残壁
只有荒滩上粗糙的大砂砾
辉映着铁丝网闪光的尖刺
歪斜在路边壕沟的
一门破损锈蚀的大炮
这张现代文明的脸
已变成历史的骨头
把许多生活故事
许多爱恨情仇的细节
都埋进瞬间和永恒
瞬间和永恒是
死去的瓦砾和活着的野草
不是没有生命
一只野狗
一只自由的流浪的野狗
徘徊在废墟上寻找吃食
一群大苍蝇
一群快乐的大苍蝇
麇集在野草间吸吮粘稠的血
没有表情的太阳
火辣辣地望着这一切
死寂空间里
干旱的风,吹着
期待一千次死亡之后
有一千零一次复生
菜市场所见
早晨
喧嚣繁忙大城的菜市场
灯光照着的木案上
一条鲜活的大草鱼
被切成三段,等待出售
三段浸透血渍的鱼
再吐不出水泡、荡不起涟漪
却仍保持着生命的尊严
显示出强烈的生存渴望和期冀
尾鳍最后轻拍了一下
哦,不是河水、水草和沙泥
背鳍下,鳞片闪光
胸膛肌肉似仍在抽搐
那愤怒的倔强的头
再寻不到自己的身体
感觉有些轻飘却仍是清醒的
嘴,大张着喊不出声
鳃,挣扎着掀动一下,呼吸停止
一双眼望了右边又望左边
倾斜的波浪像在翻卷
却不见山光水影、蓝天丽日
哦,埋着梦的河流在远方
远方的河或也正在寻找自己
一条被切成三段的鱼
连同它的历史和记忆
一起无奈地躺在木案上
面对走过的没有表情的人群
三个不同售价的标签
冷冷地陪在旁边
鱼不认识它们
它们却认识鱼
喧嚣繁忙的大城,全然
没理会这个被切成三段的生命
车轮旋转着,齿轮旋转着
没有谁知道何时会被人买走
灯光照耀着、血渍浸泡着的人间,这
永恒的断裂
(作者为著名诗人,长诗《我的中国》《一月的哀思》广为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