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时空】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那是半个多世纪前,烈日下,父亲架妥水车,草草搭个凉棚,我就赤膊跨上了水车,俯下身,手扶横杠,脚蹈轮轴,刮水上岸。只要庄稼能够得救,秋收有望,届时就能吃碗大米饭解馋,想到这里,脸上不禁绽放笑容。平日总是用番薯干掺少量米煮饭,让人腹胀泛酸,真不是滋味。
人力车水抗旱是异常辛苦的。唐伯虎、祝枝山因事到乡村,看见农夫车水,应景而作对联:“水车车水,水随车,车停水止;风扇扇风,风出扇,扇动风生。”现实显然没有这般风雅。头顶烈日,脚踏水车,田野热气蒸腾,俗语“上顶下逼”。14岁的我,一会儿就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腰酸背痛,腿脚酥软。咬牙,坚持,不能歇,直至眼冒金星,头昏,终于摔下来,背、腰、腿遍布瘀青。母亲送茶至田头,见状泪流满面,抚摸着我身上的瘀青,唉声叹气:“家穷读不起书,让你三伏天还要干这等累活。”我用手替母亲擦去泪水,倔强地说:“村里老先生讲过,贫困之家出英才,我要读书!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母亲含泪答应,为了能让我继续读书,她也更加拼命地干活,手脚不停,节省每一个铜板,如陆游《入蜀记》卷一所说的:“妇人足踏水车,手犹绩麻不置。”等到天转凉,水车较扁担、箩,是较大的农具,自然须妥善保管。
为犒赏我车水辛劳,父亲难得上集割点肉,放在草编上,用手托着回家。然而,草枯鹰眼疾,它俯冲下来,划道弧线将肉叼走,也叼走了因车水带来的收获的喜悦,生物界弱肉强食,连老鹰也欺负穷人。
时下农田灌溉,抽水机一按电门,水往高处扬,水车变成“农家乐”的摆设,作为原始农具,供游人观赏、拍照。旁立木牌介绍道:“地高则用水车汲引,灌溉甚便。”“大江以南灌田之法,俱用水车,其来已久。又名曰桔槔。”也有古董爱好者试踏下来,意犹未尽,围观水车,兴趣正浓时讨论宋代曾几的《苏秀道中自七月二十五日夜大雨三日,秋苗以苏,喜而有作》:“一夕骄阳转作霖,梦回凉冷润衣襟。不愁屋漏床床湿,且喜溪流岸岸深。千里稻花应秀色,五更桐叶最佳音。无田似我犹欣舞,何况田间望岁心。”作者的悯农之心跃于纸上,可钦可佩。这又让人想起清代冯班的《六月不雨至七月夜闻富家歌乐》:“朱弦风脆清疑玉,画鼓声干噪似雷。裂石焦金浑不管,绮筵惟要月光来。”同是炎夏干旱天,有喜雨救农夫的,也有拒雨行乐之辈,天壤之别,印证了“站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这句话。
车水抗旱是农耕里最为辛苦的环节,其强度只有过来人知道。偶然听到插队知青谈起当年在田间车水的往事:六个人一组,三个人一班轮流车水,一炷香点完换一班人,肚子太饿了,买五分钱糠饼充饥,太乏了,买二角钱谷酒喝几口,边干边瞌睡,默默地祈求风调雨顺少受苦。
我少年时代的一个车水搭档,也是贫困出身,他勤奋好学,事业有成,后来成为了一名画家。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近日他携画造访。画面上晴空万里,日头西斜但余威尚存,柳丝下垂,水渠现氤氲之气,蝉愁噪夕阳枝,水车上一少年赤膊赤脚用力踏轮轴,分外醒目,柳树下是一竹篮,搁着一本翻开着的书,书中夹着一枚树叶书签,题着二字:求学。在这幅画前,我触景生情,泪眼婆娑。用力下踏,水往高处扬,一停,水则沿木槽道流下,功亏一篑,寓意下踏是向上。求学之路,何尝不是如此,必须脚踏实地,奋发向上。
吾今老矣,却依然记得当年在水车旁小憩时,捧书苦读的情景——一息尚存,不敢懈怠。这段苦涩而珍贵的经历,大概永远不会忘却。
(作者为退休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