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有关章学诚的研究,都以“六经皆史”为其标志性学术贡献。然而,众所周知,“六经皆史”说并非章学诚首创。虽然此说与彼说语境不同,内涵不一,但以此作为章学诚的独到思想贡献,似仍值得商榷。其实,细读章学诚丰硕学说,可以发现,其理论重心最后落实在“切人事”的论说上,这才是他最具创见的思想贡献。
“六经皆史”的“史”是什么?
何谓“六经皆史”?学者见仁见智。章太炎将章学诚的意旨解释为“六经皆史学”,胡适则理解为“六经皆史料”,其他学者对章、胡二位的说法或取一端,或有所综合,但大体认同从经史关系或者史学的角度去理解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说。
实际上,章学诚此处所说的“史”,不同于今人所理解的“史学”。在撰著于乾隆五十四年的《史释》篇中,章学诚指出,史乃记事之书。府史与内史、外史、太史、小史等,虽有官役之分、高下之别,目的却都在于“守掌故,而以法存先王之道也”。在章学诚看来,五史所掌之图书、记载、命令等,即“今之所谓内阁六科、翰林中书之属也”,即为政事档案。孔子问礼问官,“岂非学于掌故者哉”?他认为“书吏所存之掌故,实国家之制度所存,以及尧、舜以来因革损益之实迹也”。由此可见,章学诚心目中的“史”是“掌故”,是关于国家政事的记载。
作为掌故之学的“史”,是具有时间属性的。“六经”是三代时期的“先王政典”,是“先王得位行道,经纬世宙之迹”(《易教上》)。但是,三代之后,历史仍在延续,由此决定“经”所言之“道”具有内在限定性。《原道下》有云:“夫道备于六经,义蕴之匿于前者,章句训诂足以发明之;事变之出于后者,六经不能言。”也就是说“六经”记载的是其成书之前,也就是三代时期的“道”,“皆先王之政典也”。但是“六经”对于后世的“事变”不能对应。因此,还必须“贵约六经之旨而随时撰述以究大道也。”也即在把握“六经”旨趣的基础上,延续历史的撰写,以探究大道。在章学诚的认识中,史学实际上由两部分组成,前一部分由记录先王政典掌故的“六经”构成,另一部分由“六经”后“贵约六经之旨而随时撰述”的史学著述构成,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章学诚说:“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报孙渊如书》)
钱穆先生曾经指出梁启超、胡适对章学诚的“六经皆史”的“史”理解有误,正是看到章学诚之“史”不同于今人所谓的史料或者对史事进行解读的“史学”。因此,要真正理解章学诚,就必须回到章学诚的思想世界去解读其间真实的义涵。
“切人事”:章学诚的话语主题
章学诚言“六经皆史”,指明“六经”不过是先王之政典。但是,他的话语并未在此中止,他要更深入揭示的是“切人事”这一宏大主题。“先王政典”须与“时王制度”有机统一,只有这样,才能完整理解“六经皆史”的含义。
“切人事”是章学诚反复阐释的学术宗旨。他称《周易》:“其为政教典章,切于民用而非一己之空言”(《易教上》);又说:“《易》以天道而切人事,《春秋》以人事而协天道。”(《易教下》)在《浙东学术》中,章学诚更是详尽地阐释了“切人事”的内涵。他主张“天人性命之学,不可以空言讲也”。朱、陆异同之成为争议话题,症结在于“惟腾空言而不切于人事耳。”章学诚认为:“且如《六经》同出于孔子,先儒以为其功莫大于《春秋》,正以切合当时人事耳。”因此,“善言天人性命,未有不切于人事者”,而史学也必须从“切人事”入手方为正道。
章学诚明确指出:“三代学术,知有史而不知有经,切人事也”。“三代学术”是章学诚心目中的理想学术形态,他将“切人事”作为这一学术形态的最鲜明的特点,正体现了以“人事”为本源和根本的思想主张。正因为如此,他特别批判“近儒谈经,似于人事之外别有所谓义理矣。”这里的“近儒”显然指的是汉学诸儒。汉学诸儒笃信由训诂可得经书义理,章学诚则认为,离开了“人事”,根本就无义理可言。以往的学术研究,多为乾嘉时期的汉宋之争所蔽目,实在没有注意到,乾嘉时期,还有一条以“切人事”为思路的独立探求“道”的学术路线。这条路线与汉学的“由训诂以明义理”以及宋学的经“涵养”以求义理划开界限,这就是章学诚的独特之处。
“人伦日用”:求道之“器”
章学诚以“切人事”为学术要旨,实际上根源于他独特的道器观。他认为“道不离器,犹影不离形也”。道非先验性的,必须依存于“器”而存在。那么,“器”是什么呢?《原道上》有云:“天地之前,则吾不得而知也。天地生人,斯有道矣,而未形也。”“道”必须是在人类社会的发展中方能显现,按照章学诚的说法,是在从“三人居室”到“一室所不能容”的变化之后“部别班分,而道著矣”。他指出:“道者,万事万物之所以然,而非万事万物之当然也。人可得见者,则其当然而已矣”。其中,人可得而见的就是“作君、作师、画野、分州、井田、封建、学校”,实际为“典章制度”,也就是“器”,而这些制度变化的“所以然”就是“道”。他认为,“圣人求道,道不可见也”,必须籍“众人之不知其然而然”方可见道,故圣人必须“学于众人”。因此,章学诚注重人伦日用之常,反复强调“政教典章人伦日用之外,更别无著述之道”(《原道中》)。他主张:“君子苟有志于学,则必求当代典章以切于人伦日用,必求官司掌故而通于经术精微,则学为实事而文非空,所谓有体必有用也。”(《史释》)
章学诚主张即“器”而求“道”。他认为“后世学者求道多从六经着眼”(《与陈鉴亭论学书》),这实际上是个误区。“六经”并非如后世儒者所专称的“载道之书”,而是“后人不见先王,当据可守之器而见不可见之道”的“器”。因此,求“道”必须立足于“人伦日用”,“彼舍天下事物人伦日用,而守六籍以言道,则固不可与言天道矣”(《原道中》)三代以前,“学者所习,不出官司典守、国家政教,而其为用亦不出于人伦日用之常”(《原道中》)。可见,章学诚认为“人伦日用”是学者所必须“习”的关键所在,其在史学上的体现即是“切人事”。
如上所述,章学诚的真正思想贡献是“切人事”。他既以此作为“六经”的思想特征与本质属性,作为三代以前学者所习所用的文化传统,更将其作为一切学术研究的出发点和宗旨。他的这一观念与泰州学派所谓的“百姓日用即是道”有相通之处,但也有重要发展。在中国传统思维世界,“颂圣”、以帝王将相撰述为史学中心是固有思维模式,章学诚却把“切人事”确定为史学中心,不仅在清代思想界独树一帜,而且以其近代性、科学性逼近传统思想的边缘。
(雷平,作者单位:湖北大学中国思想文化史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