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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6年07月04日 星期一

    戏外思考

    ——观《丁西林民国喜剧三则》

    作者:阎晶明 《光明日报》( 2016年07月04日 15版)

        【鉴赏】

     

        近日,在人艺实验剧场观看了由班赞导演的《丁西林民国喜剧三则》,怀旧之作却引发不少联想。

     

        几年前在剧场里观看话剧《哥本哈根》,不说涉及历史现在未来之主题重大,依靠台词论辩推动之紧张剧情,单是台上几个角色演绎物理学知识,并将这些知识与艺术表达完美融合,就足以让人折服,不能不感叹,咱们的剧作家什么时候能有如此强劲的专业知识,让戏剧舞台上充满令人舒服的文化气息啊。

     

        然而,我们也真不应该太过菲薄自己,其实,早在五四时期,我们就有杰出的物理学家同时也是优秀的戏剧家:丁西林。作为学习中国现代文学史出身的读书人,我对丁西林这个名字还是熟悉的,他是中国现代戏剧史上最先应该提到的人物之一,是中国独幕剧的重要创始者。一直到20世纪末,戏剧文学还是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小说、散文、诗歌、戏剧,我们都是这样划分“文学体裁”的。中国古代的剧作家、五四时期的剧作家,都是“作家队伍”里的重要成员。也就是近20年电影、小品、电视剧的极度发展,市场效应、明星绯闻、“编剧”报酬的猛涨,使得“戏剧文学”逐渐疏离文学而投靠了演艺甚至娱乐。也因此,今天重新谈论丁西林就具有特殊的、多重的意义。

     

        “戏剧文学”的另一层含义,是明确了它不但是可以观看的,而且是可以读的。从莎士比亚到关汉卿,从曹禺到夏衍到老舍,他们的剧本本身就是一部完整的文学作品,“文学性”是其核心要素。丁西林也不例外。20世纪8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参考丛书里就有《独幕剧选》一种,剧本不只是表演的脚本,同时更是独立的作品。

     

        《丁西林民国喜剧三则》选择了丁西林早期创作的三部独幕剧依次演出,《一只马蜂》《酒后》《瞎了一只眼》都是丁西林独幕剧的代表作,且都具有喜剧风格。说到喜剧,又不能不想到当下,我以为我们的话剧里已无喜剧种类,因为“喜剧”已经和“小品”成了同义互换的表述了。不管是年关的晚会,还是平时的演出,无小品不成晚会,无小品无以谈娱乐。所谓“语言类节目”,相声可以少到一两个,小品却必须大过所有其他节目。目的就是搞笑,最好是半分钟一个笑点,最好能让所有的人都笑起来,无论这种笑的缘由及其背后多么粗鄙,哪怕笑过了觉得毫无意思。如果能产生一两句搞笑的句子进而在年度流行,那就可称极大成功。

     

        丁西林的喜剧却是非常轻度的、温和的,它是一种婉转但不影响叙事的方向,一种未曾意料到的爆破却不会伤到任何一个角色,是一种出人意料但每个人仿佛又早有会心。观众被轻轻地挑逗了一下,发出和台上的角色同步的同样强度的欢乐,过后品味,却又觉得还可莞尔一回。

     

        《一只马蜂》是两代人的故事,“母亲”总想包办下一代的婚事,把余小姐自许给自己的侄儿,又急着为自己的儿子找对象,岂不知儿子正和余小姐恋爱中呢。一场心理错位的对话,在遮遮掩掩中既是语言游戏又是感情巧妙表达,戏剧效果渐见浓度。丁西林喜剧的效果总是在最后一刻“爆破”,当两个年轻人相拥而被“母亲”撞见时,余小姐以“一只马蜂”的机智度过尴尬,戏剧就此收束。这样的结尾有点欧·亨利小说的味道,地道,讲究,但也传统。《酒后》的戏剧性则从一开始就设立,夫妻二人在讨论爱情与婚姻问题,又穿插了妻子提出的一个不情之请,要求吻一个酒后的男人。假戏假做还未实施,酒后的人突然醒了过来,又是一个突然中止的结尾。《瞎了一只眼》则是一出假戏真做,为了不让远道而来的朋友误会错怪,本来受了点皮伤的丈夫只能就着妻子的误报装扮成头破眼瞎,最终在真相揭开过程中让友情得以保持和发扬。

     

        善意的玩笑,善解人意的理解,互不伤害的沟通,一切都是为了让所有的人感到心理上的舒服。过程并不紧张,冲突也从不剧烈,语言甚至都不失风雅。而全神贯注的观众又往往能得到会心的一笑与片刻的回味。

     

        丁西林的这些戏剧创作于五四时期,那是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这种三人独幕小戏,似不关时代宏大主题,又怎么能在那样一个时代名噪一时呢?其实,丁西林的戏剧并没有脱离时代,五四是一个以个性解放为主张的时代,也是觉醒了的青年在现实与理想、现代与传统之间抉择、挣扎的时代。三个独幕剧里的主题或浅或深都在探讨这样的问题,寻找这样的边界。母爱与情爱,自由与束缚,是那一代知识青年都在现实中遭遇和必须解决的问题。丁西林看似与时代宏大主题联系并不紧密的探讨,在某种程度上和鲁迅、郁达夫、冰心、庐隐的小说是一体化的。这样的喜感今天已经完全淡然,喜剧变成了“剧烈的运动”,变成了语言狂欢和身体对抗,自嘲变成了挖苦,讽刺变成了调侃,连结尾的温暖收束都变成了道德夸张。丁西林喜剧如果在今天还有意义,启示就在此吧。

     

        自然,这是传统的舞台艺术呈现,是为有一点文化准备者制造的戏剧,是文化盛宴中的一道小甜点。即使在五四时期,丁西林的戏剧也未必是主流,但它又是不可缺少的新文化元素,即使在今天也还有留存和传承的价值。在影像表达过剩的时代,在喜剧夸张盛行的时期,这样的戏剧能不能得到广泛认可从而走出“小剧场”也是可以讨论的。

     

        在喜剧过剩的时候上演丁西林,看似旧戏重演,实则也是一种文化态度。丁西林的意义包括其艺术成就可能没那么强大,但作为一种补充,一种启发,还是很适合在今天的“实验剧场”里上演的。这里,不妨借丁西林的同时代人,同样是剧作家又兼批评家的李健吾的评价来结尾吧:“一般说来,丁西林写的几出独幕喜剧,逗人发出会心的微笑,但是由于事件本身波澜不大,缺乏逗人大笑的力量。他喜爱的是幽默、是微笑,不是滑稽突梯。这说明他观察生活细心,能从平淡中领会出它的妙趣。同时也的确说明生活范围不大,知识分子的气息相当浓厚。剧作者骨子里富有祖国的诗的传统,语言和意境清楚而又含蓄。这种表现力量,毫无疑问,来自对素材的掌握、对生活的熟悉。他写戏不多,题材范围不宽阔,可是经他一写,就像经玉匠琢磨过一样,通体透明,而又趣味盎然。”

     

        “会心的微笑”,“平淡”中的“妙趣”,“清楚而又含蓄”,“通体透明”,让我们在重看经典中期待新的创造吧。

     

        (作者为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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