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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6年06月27日 星期一

    自我生命的真诚检视

    ——读散文集《英格兰流年》

    作者:李掖平 《光明日报》( 2016年06月27日 13版)

        【有感而发】 

     

        余华曾说想要成为一个出色的作家,只要拥有一个出色的童年就够了。这句话用在海涛君身上正合适。

     

        捧读他的散文集《英格兰流年》,尘封已久的童年感受和心灵震撼被唤醒被激活,生猛活泼地复现于心间眼前。这种沉默坚实的阅读感觉告诉我,这是一部回望童真岁月的书,一部探究生命真谛的书,一部思辨心灵真实的书,更是一部彰显出独特审美品位的书。海涛君拥有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长期留洋所浸染的欧美风流,对批评理论能熟稔演绎,文学翻译妙笔天成……他是很多人都希望成为的那种通才。一般而言,才情丰饶之人写散文,其磅礴的知识系统可能会成为情感的阻碍,进而危及散文的生动与真实。但实事求是地说,这种担心对《英格兰流年》而言是多余的。这是一部难得的“奇书”,其形糅于华丽与朴质之间,仿佛林语堂、梁实秋的小品,平平出之,舒缓徐卷,别有滋味;又如周涛、张承志的边疆制作,有荒原灵踪森森然一股苍茫朴笃之韵;其行文走笔兼具华彩与素朴、放浪与节制、沉实与飘逸之美,既浩荡着质地均匀的温暖与真诚之感情,又蕴涵着飞扬灵动的鲜活与饱满之诗性,从中可以读解心智的深邃,理解生命的本义。其难能可贵之处,正在于它的繁复性和包容性,以及在繁复性和包容性之外的真情实感。

     

        这部散文集从题材上很难归类,记人、叙事、写景、抒情、哲理、议论应有尽有。赤子之心,故乡深情,游子思归,历史感慨,自然妙化,身世自叹,亲朋之变,人文关爱交织互现,可视为作者丰富生命经历的一次总结与整理。其情感结构则属于万象归宗百川入海,作者将故土家园作为抒情起始,所有情感都摄于故园情结之中。黑城子,作为海涛君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或许是一个历史显赫现实喧闹的所在,但在其身为游子和归人的心念中,它更是自我生命的本质,是自我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核,是人生的唯一皈依,只有在梦中绸缪或者再次登临的时候,才能承载起一种深沉的家园之思(《故园白羽》)。理解了这一点,就不难了悟为什么海涛君无论是写到大洋彼岸,还是写到美诗英文,或是写到城市倥偬和大学安闲,总是要执拗地把话锋转回到故乡去。正如《青铜雨》一文,作者以北美的雨而起,以《圣经》到荷马的雨而起,以詹姆斯教授的雨而起,但以故乡的雨而终,以巫神祈祷的雨而终,以父亲的雨也是故乡的雨而终。也正如《记恋列维坦》一文中那幅俄罗斯画家列维坦的油画,不再是悬于明堂的一幅幅纯粹的山水风景实物,它被一个喜爱白色的乡间老师小心翼翼地藏于书箧,从不轻易示人。而童年中对于列维坦油画的惊鸿一瞥,却点燃了作者穿越半个世纪的怀旧情结。这种怀旧,不单纯指向一个俄罗斯画家,更指向作者所无法回溯的童年,以及永远在童年里鲜活着的人和事。

     

        集中有多篇散文写到“文革”和十七年时期,然而其中很少对愚昧、黑暗和血腥场景的直接描写,作者更多给出的是这样的画面:“记忆中生产队的钟声是那么悠扬,生产队的田野又是那么令人向往。黄昏时分,生产队的大车回来了,大红缨鞭子咔咔脆响;生产队的羊群回来了,在村口像白浪头似的能把行人撞倒;然后是年轻的社员们,翩翩而降地从山顶上出现了,他们荷锄归来,欢歌笑语,一幅‘遍地英雄下夕烟’的图画(《三姐九歌》)。”也许因为作者出身贫下中农,那时并未遭遇直接的政治压制,也许历史在某些细节处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整齐一律,在民风憨厚的乡野处人性善良淳朴依旧:“实际上,乡村的‘文革’和城里的‘文革’有很大不同,乡村的‘文革’是静悄悄的,虽然也搞批斗,也有打人,但总归是乡里乡亲,民风向善,而且你再斗再打,地里的活毕竟不能耽搁,否则到秋天没粮食,你吃啥呀?”细读之下,我们会发现其间有一种难得的平静——这在很多人看来也许是不可思议的,但它至少在一个孩童的记忆和情感中是真实的,作者似乎要告诉我们,历史再怎样荒诞,它也留印了我们的身影,磨砺了我们的心性,塑造了我们的生命。

     

        散文集的语言呈现出花雨缤纷繁复多彩的特征。既有《故园白羽》《父亲的菜园,母亲的花园》《三姐九歌》《比树古老,比山年轻》的缱绻温厚,也有《在军营那边》《青铜雨》的壮怀激烈,既有《记恋列维坦》《故乡海岸桃花》《贝加尔湖与烟斗》的自然洒脱,也有《一树风槐无尽思》《向革命打听他一生的出处》的凄婉哀伤,还有《风中烈焰两部书》《康德在我心中的样子》的理性光芒;既可以轻易地找到作者信手拈来的古典诗词:“‘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流放,挡不住‘当时年少春衫薄’的柔情。而镣铐也真就那样破壁而飞了,等着在许多年后化为展品”(《木屋往事》);也能轻易发现乡村土语的淳朴憨直:“海芳姐的笑像野山枣,酸酸的、憨憨的”(《苏联歌曲》);同时还有大量插入的艾略特、哈金等诗人的经典诗作以及西方古谚民谣,不断被作者引用为情感与心灵的注脚,使许多散文更加优雅精致。

     

        这些多姿多彩的语言各具魅力,但作者的斐然才华更彰显于驾驭这些多元共生的语言形式使其浑然一体,这是语言技法的优美与精湛,也是语感语体的纯熟与圆通,如《故园白羽》将“越来越招人喜欢”的白话土语与“工于叙事”“语气洗练,如勾白描”的专业语言以及《塞下曲》的古典诗词相互杂糅,其他篇什中日常用语、西方民谚、古典诗词相互缠绕的语段也层出不穷。这种语言的杂拌,形成了丰富的层次感,与作者情感的多样性相互辉映。

     

        正如在散文集中被多次引用的著名诗作《荒原》一样,作者的生命与灵魂中其实也有一个荒原,但与艾略特“四月是一个残忍的季节”的荒原不同,海涛君的荒原充满人世的温情,充满对世事的宽容,充满对历史的理解,也充满对自我生命的真诚检视与回味——这种从情感到语体的“充满”,使《英格兰流年》厚重丰盈高标独立。假如说艾略特的荒原是荒芜的,那么,高海涛的荒原则是滋润鲜活的,它永远地生长在逝去的时光中,每次回望,如沐春风,如栉春雨。

     

        (作者为山东师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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