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晓征笔下的人物,几乎无一例外地秉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气质。他们在世界之中,又仿佛在世界之外,于一个若即若离、似有还无的角度,静观这人世的起废沉浮、悲喜轮回,并随时打算厕身其中,但却终究只能在“外部”寻觅得一个魂与灵暂时的落脚处。
比如说,她的《夏天的素描》,那些十七岁的少年,因为一次死亡事件而牵连出各自家庭历史与现实的重负,在死与爱和生的思虑纠缠中,勉力以阳光和希望,来抵抗心灵的暗夜。特殊年代被压抑的爱欲辗转腾挪,从少年“追忆”的眼光看去,似真似幻、明灭可见,却隐含着青春期的锥心之痛。时移世易,那些少年人纷纷长大,成为松因、常生,抑或虬髯、霞客,但还得纠缠于死与爱和生的苦恼之中,且无由解脱。以文学的方式穷究生死根因,探讨命运起伏,于形而下的欲望纠缠中做形而上的意义追索,是韩晓征运思用笔的真正用心处,也是其苦心营构的文学世界迥异于时流的根本原因。
收在《美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3月出版)这个集子中的五部作品,最早的一篇写于1980年代中期,最晚的一篇改定于2015年,其间跨度三十余年。三十余年间世运推移,物非人亦非。彼时,“人身在宇宙四时流转中,体验顺逆、离反的处境,并且透过不断对话与创作的譬喻,更新与时推移的身心姿态。”经由“时空—身体—譬喻”,自我得以超越“物我”的分裂而与世界相互定义。那一个废弃的小学礼堂,连木器与铁都无法承受时间的重压而散发斑驳的“腥气”,浓重的“废墟”的气息一如主人公松因内心广袤幽深的黑洞,易朽坏的肉身又怎能抵御岁月的侵蚀。“无论温热还是清凉,都是注定要消失的”,即便“长命如太阳”,也终会“寂灭”,“遑论地球和人”。但即便“结局是注定了的”,人总该做些什么。以青春将逝的肉身做类如献祭般的牺牲,在松因,是与光阴抗衡而获得尊严的最后也是唯一的方式。“美器”让她从孤独的“边缘”走向“世界”的中心。当是时也,“物”与“我”浑然一体,以“我”为核心,一切他者都退为了背景。但松因的“悲哀”在于,个人居于世界中心的感觉转瞬即逝,“纵有再多的泪水,也像是滴入了黯夜”,一切终归于“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古希腊式的,以年轻的“生命”奋力完成从“必死”到“不朽”的搏击,在松因的世界并不能得到恰如其分的回应。
借小说以悟死生,意图在“毁坏一切的时间中”通过记忆“拯救一切”,“不再是从空荡荡的天空背后发出几乎带着不安的召唤”。要从虚无中抓住实在,从刹那中见出永恒……
于是,这小说也便成为抵御时间与虚无的艺术。写它的和读它的人有福了。
(作者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