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乘坐的旅游大巴沿着山谷盘旋而行。车窗的西面是峻峭的厄尔士山脉,远处的山头上还顶着皑皑白雪,近处山坡上则到处是飞泉流瀑。东面是著名的捷克林地,苍翠的树木密密匝匝,布满整座山谷。没有人知道,森林的后面是什么,森林的尽头又在哪里。
汽车却不管不顾,径往林深处去。与我们车子同行的是一条清澈的溪流,名叫泰普拉河,也是捷克最大的河流伏尔塔瓦河的支流,我们将要和它一块,作一次山谷林间的长途跋涉。
到了河流转弯处,车子停下了,我们转乘当地的公交大巴。但即使是公交车也一样不能进城。卡罗维发利是一座不折不扣的步行城,所有的车辆无一例外,都在城边止步。
四月末的波西米亚,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冷暖宜人。晨风拂面,清冽而柔和。穿一件薄薄的外套,沿河岸行走,看满眼新绿,听鸟声啁哳,还有风中飘来的花香草香,让人醺然欲醉。
卡罗维发利,来之前,我从未听说过你的名字,更不知道这里是波西米亚最动人的温泉度假地。
最先发现这里的是捷克国王查理四世。酷爱狩猎的查理,为追逐一只被他射伤的小雄鹿而进入山谷,随后看到了令人吃惊的一幕:小鹿纵身跳入山下的泉水中,当它从蒸腾的泉水中出来,伤口已经愈合。经确认,泉水富含矿物质,同时有疗伤的功能。很快,这里成为了皇家疗养胜地,这处温泉被称作“卡罗维发利”,在捷克语中,意思是“查理的山谷”。这个偏僻的山谷从此声名远扬,吸引了许多名人前来,包括歌德、贝多芬、莫扎特、肖邦、普希金、果戈里和屠格涅夫。
走在卡罗维发利的温泉长廊里,到处可以看到游客手执各种造型和花色的温泉杯。卡罗维发利先后开发了17处泉眼,安装了各式水龙头,便于游人接饮温泉水。从1881年开始,一座座造型典雅的温泉回廊出现在泰普拉河右岸。一边饮用矿泉水,一边在温泉回廊里散步,成为当时社会名流的度假时尚。
磨坊温泉回廊是卡罗维发利最华丽的回廊,常年有一支交响乐队在此演奏,有肖邦、贝多芬、莫扎特的曲子,更多的则是捷克天才音乐家德沃夏克的交响曲。德沃夏克曾多次造访卡罗维发利,在他的不少作品中,听得到来自这条山谷的风声、林响、鸟啼,以及呦呦鹿鸣、潺潺流水,还有温泉回廊里妙龄少女轻盈的脚步声。同样建于1881年的莎多瓦温泉回廊,则显秀气雅致。两个青铜圆顶凉亭连接着长长的走廊,凉亭中间,一头是希腊女神雕像,一头是长吐蛇信的温泉座。泉水汩汩而流,氤氲的水汽,沿着廊道,如同一个个舞者,袅娜着腰肢,款款前行。回廊旁则是一处花木扶疏的小公园。据说,当年巴伐利亚的茜茜公主最喜欢这座回廊,常常在这里散步,观赏公园里的奇花异树。
卡罗维发利的街区沿着泰普拉河两岸伸展。人们走过瓦杰狄洛温泉回廊后,便会看到河岸两旁相对的两条街道,它们都叫草地街,右侧叫旧草地街,左侧叫新草地街。旧草地街上的不少建筑物可以追溯到17世纪末,其中有歌德当年住过的“三个摩尔人之屋”;在对岸的新草地街上,色彩绚丽的巴洛克式建筑像一幅绵延十里的风景油画长卷,让人徜徉不尽。
临河的一条条长凳上,挤挤挨挨,坐满了白发老人。这是卡罗维发利最生动的景象。老人们相挨坐着,背枕着泰普拉河,平和地微笑。对着四围的青山微笑,对着面前川流不息的游人微笑。也许,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微笑。岁月从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拂过,带走了他们曾经的青春、热情和骄傲。就像他们身后的河流,它们曾经喧嚣过、激荡过、汹涌过,现在平静下来了,生命的最后行程,本就该归于宁静。现在,他们都来到了卡罗维发利,这人生中最该来的地方,都坐到了卡罗维发利的河边长凳上。刚找到一个空位落座时,他们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就像紧赶慢赶,终于上了一辆公共汽车。那长凳竟是那样的长,可以容纳那么多人并排而坐。我想他们先前并不认识,因为,如我们这样的游客,也正插坐在他们中间。大家只是累了,停下来歇歇脚;只是老了,彼此想靠近些。相同的年龄,如同一声召唤,无须交谈,无须对视,却能产生一种莫名的亲近感。想来,多少欢乐和悲伤,如水而逝。那情景,让人感动。
人生途中,在卡罗维发利,饮一杯带咸味的温泉水,让温润的泉水沁满心脾,而后在溪边的长凳上小憩片刻,静静地享受这难得的安宁,当是造物主最好的赐予。
捷克人在国歌歌词中这样写道:“何处是我家,何处是我家,牧草地上河水汹涌,峭壁之间松涛吟啸。鲜花绽放的花园,胜似人间的天堂……”
卡罗维发利,在你的长凳上,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你最美丽的两条街道,都叫作草地街。
(作者为散文家、《福建文学》杂志前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