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度大旅馆”悖论

    夏安是大名鼎鼎的美国好莱坞影星马龙·白兰度的娇女。1995年4月16日，她在南太平洋波利尼西亚德夏罗阿珊瑚岛椰林中一间茅屋内悬梁自尽。此前，夏安两度自杀未遂，白兰度早已发现她对人生绝望，虽竭力挽救，终未避免悲剧发生。其时，德夏罗阿环礁岛一度成为全球媒体聚焦点。

    两年前，这座小岛上崛起一座以白兰度姓氏命名的五星豪华大旅馆“The Brando”，各国影坛名流趋之若鹜。此地每夜3500欧元起价，由星级名厨烹调美食，早餐享受当地特产蜂蜜和菠萝。旅馆位于一湛蓝的泻湖与大片绿地之间，四周椰林环绕，35幢花园别墅一扇扇落地长窗面向白净沙滩开轩，朝向海天一色的境界，由彼可瞥见浮游于澄澈湖水的柠檬鲨和鳐鱼远影。更有树冠荫庇下的睡莲池，供富翁们在此“欲望岛”上享受高级水疗。旅馆的空调系统系按白兰度生前巧思妙想，从泻湖九百米深处抽取低温海水淡化，用于管道制冷，便捷又环保，比用电便宜许多。加上全部采纳太阳能，用岛上特产的椰油当燃料，堪称全球持续发展的先锋游标，提前进入了二十二世纪。

    “白兰度大旅馆”由波利尼西亚最大的海滨度假集团斥上亿美元兴建，其开发商利夏尔·拜莱言道：“人们指责我利用白兰度的名声。可是我并不实行‘白兰度主义’，没有为他兴建博物馆，也不安装宽银幕放映他主演的系列影片”。尽管如此，拜莱难脱利用名人效应做生态投机生意之嫌。网民声讨他利欲熏心，破坏礁岛珊瑚结构。一位生态保护者住到大旅馆对面的海地传统水上浮宅，观察斗式提升输送机从湖底挖沙，在自己的“脸书”上呐喊：“白兰度大旅馆，今朝开启世界末日”。

    有人欢乐有人愁。离奢华的白兰度大酒店仅几米处远，孤零零立着影坛“教父”遗孀达丽塔谨守的茅庐。达丽塔原为塔希提一家酒店女招待，1962年影片《叛舰喋血记》在当地拍摄时，被白兰度看中，让她扮演影片主人公弗莱哲·克里斯蒂上尉的土著恋人，跟自己对戏。白兰度厌弃好莱坞的浮华，迷上海岛“蛮女”达丽塔的天然美色，娶她为妻，生儿育女。但他担心妻儿到美国会遭殃，要找个躲开美国生活方式的“避风港”，遂掷20万美金在社会群岛买下跟达丽塔邂逅相恋的德夏罗阿珊瑚岛，让妻子开个“农家乐”乡村旅店，淡泊为生，称之为他“一生最大幸事”。

    白兰度死后，未亡人达丽塔和儿子西蒙-泰赫图苦守自家的茅屋，朝夕追忆逝者曾在此欣赏海湾自然美景，难以接受眼前打着白兰度旗号的摩登酒店。白兰度的长子麦克尔在洛杉矶经营父亲好友迈克·杰克逊的地产，到德夏罗阿岛望见“白兰度大旅馆”，不禁望湖兴叹：“父亲喜欢地域的古拙质朴，可这家旅馆如此奢华，倘若我把父亲两眼蒙上，带他重返此地，他定会以为是到了斐济或是夏威夷”。弟弟泰赫图也忠于其父偏爱荒岛的理想，面对太平洋海滨度假集团的金钱强势和牟利欲望，唯有痛感“无可奈何花落去”。塔希提女性达丽塔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故夫生时的愿望，对利夏尔·拜莱之辈的作为愤愤不平，坦言说：“旅馆开建时，我回来收拾家里物品，眼睁睁看着他们砍伐白兰度生前心爱的塔希提冷杉，一筹莫展。白兰度若还在世，绝对不会允许这样做。他祈愿岛上保持自然风貌，不会同意在这儿兴建豪华大旅馆。我再不想听人谈及德夏罗阿岛了。孩子们回家时，这是个禁忌话题”。

    “白兰度大旅馆”的景致设计师弗莱德·法比什驳斥达丽塔，霸道地说：“拜莱干得漂亮。他来之前，岛上根本没有环保。旅馆施工的头几个月都是用来清理累年堆积的罐头盒和生油桶等垃圾。须知，批评敢于实施大规模项目的智者，是毫不费气力的事儿”。法比什是现代化的弄潮儿，他为旅游开发集团辩护不足为奇。事实上，拜莱在1999年白兰度生时曾与他商讨过开发荒岛，谈了四年直到2004年白氏过世，没有任何具体结果。拜莱在白兰度身后搞的现代化企业，全然不符合故人初衷。

    看过白兰度主演的电影《叛舰喋血记》的观众都知道，该片描述十八世纪英国海军三桅舰“蓬蒂号”反叛的历史事件。上尉弗莱哲·克里斯蒂率众反抗专横暴虐，恣意鞭挞士卒的“蓬蒂号”舰长威廉·布莱。英国海军司令部下令擒拿反叛者，要将他们绳之以法，处以绞刑。克里斯蒂带领反叛海员在南太平洋一座孤岛上登陆避难。北海男儿在异域一个个投入美人鱼般土著女子的怀抱。他们沉醉于熏风吹拂，或者到邻岛，在月光下跟来自黎各屿的妖娆海女们跳舞放浪。克里斯蒂爱上了头戴花环，乌发披肩的塔希提女郎莫阿杜瓦，即为影片《叛舰喋血记》里由达丽塔饰演的曼蜜迪。

    达丽塔跟扮演克里斯蒂的白兰度最终相恋，结下了好莱坞“影帝”与塔希提“蛮女”的姻缘。《叛舰喋血记》杀青，白兰度跟达丽塔结为伉俪，在拍片的德夏罗阿珊瑚岛筑起爱巢，正式婚姻关系维系长达十年之久。

    白兰度如此眷恋南太平洋中一个荒岛和岛上的“蛮女”，自有其精神需求。他厌恶西方文明的虚伪，渴望原生态的纯真。现今，德夏罗阿珊瑚岛建起奢华酒店，供世界各地的富豪消遣，显然是他始料未及的。他跟达丽塔及其儿女的遭际，可谓一出巴尔扎克式的“人间悲剧”。

    白兰度在《叛舰喋血记》里扮演的克里斯蒂是一个拜伦式的悲剧人物。无独有偶，英国浪漫派诗人拜伦也从“蓬蒂号”反叛事件中汲取题材，写下长诗《克里斯蒂及其伙伴》。这首长诗里，拜伦描述反叛伙伴们流落到汤加附近的托缽奈岩岛。其中托赫揆勒在英国皇家海军追捕中被荒岛蛮女妮沃拉救上一叶扁舟，二人倾心热恋。一对情侣划桨逃至巉岩峭壁之下，被逼入绝境。二人投进大海深渊，同归于尽，化为汪洋上飞溅的泡沫。在拜伦笔下，托赫揆勒并没有死，而跟海中仙女般的妮沃拉一起沉入了汪洋水底一个神秘的巉岩洞，一个野蛮，但却充满爱情的和谐归宿。晴日，人见妮沃拉浮上海面，同美人鱼们一道，在水族吹海螺壳的野性乐声中，用篦子梳理逐水波飘动的乌发……至于反叛者克里斯蒂及其伙伴，他们都不肯当文明社会的奴隶，宁愿隐没于人迹罕至的荒岛巉岩。

    在长诗的结尾，拜伦寄语：不用诗人来抒发原始洞穴所给的激奋感。因为，爱寓于隐秘的洞穴中，才是最温柔之爱，最动人的衷情絮语。拜伦厌恶他所处文明社会的“卑劣”和“虚伪”，梦想一个没有主子与奴仆的世界，借用“叛舰喋血”的传说，浪漫地给为既立秩序所不容的离经叛道者想象出一个乌托邦的自然归宿。或许，拜伦以诗篇构筑的海底珊瑚岛深洞，恰恰符合白兰度要让妻儿躲开好莱坞娱乐圈的企望，而德夏罗阿岛的“白兰度大旅馆”，倒不折不扣地形成逝者的悖论，将此地变为已故影帝主演过的另一部影片《人魔岛》。

    可惜，人类社会不断进化，且不说是在异化，高科技和信息技术迅疾改变着地球的面貌，历史滚动的车轮不可能逆转。德夏罗阿岛今昔的演变，只不过是怀旧的徒然悲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