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成为普通读者。”我对自己说。
“我很高兴与普通读者产生共鸣,因为在所有那些高雅微妙、学究教条之后,一切诗人的荣誉最终要由未受文学偏见腐蚀的读者的常识来决定。”这是约翰逊博士为“普通读者”下的定义,第一次读到,我就被那个“未受文学偏见腐蚀的读者”的命名击中。
我当然不反对文学领域的学术研究,也不反对研究者对理论的学习与化用。但是,我反对教条主义。假如专业读者赞美某部作品是基于它符合某种创作理论或创作理念,假如专业读者的文字必须长篇累牍让人读来云里雾里,假如专业读者总是刻板地像个机器人……那么,我为什么要做那个专业读者?正是在此意义上,我渴望成为“普通读者”,那种不受文学偏见和定见腐蚀的读者。他看重作品的文学性,也看重批评家的主体性,他的文字不是冷冰冰的铁板,而是有温度、有情感、有个性,有发现的。他内心坦然、忠直无欺,可以热烈赞美一部作品的优长,也能坦率讨论一部作品的缺憾。更重要的是,他深知好的批评文字须生动细腻,须丰润丰盈,须缜密严谨,须“以人的声音说话”,须写得美。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秘密。艺术家是幸运的一群,他们将秘密掩埋在作品里,用以和时代,和黑暗,和人性对话。当然,这秘密不只是作家本人的秘密,也是时代和人类社会难以言传的隐痛。批评的终极意义就是发现并勾描那个艺术的秘密。
莫言小说中奇幻的民间性;贾平凹作品中难以转译的“中国性”;余华叙述声调里的秘密;铁凝对人性内面的洞察;王安忆对日常生活的重新发现;毕飞宇作品里的“寻常与不寻常”;格非小说中那种迷人的智性色彩和优雅气质;刘震云对存在意义的执迷;苏童对现实世界的凝视;阿来作为藏族作家的异质经验与普遍感受;韩少功的“重写人民性”;林白如何把“自己”写飞;迟子建怎样面对温暖又寒凉的世界……在随笔集《持微火者:当代文学的二十五张面孔》的上部,我勾画了当代十三位有代表性的作家。当然,作家的轮廓和形象都来自文本而非现实世界。
这些年来,我着迷于茫茫文字之海中的相遇。于我而言,每一次阅读都是一次寻找,都是一次辨认。漫长旅途,如果运气够好,会遇到同路人。那就有如荒原游荡后的久别重逢。当我们终于照见似曾相识的面容,听到久远而熟悉的言语,触到频率相近的心跳……真是再开心不过。也许就是一秒、一瞬,但已足够。
《持微火者》下部是关于十二位当代新锐作家的创作。周晓枫文本里那颗“起义的灵魂”;陈希我的“非常态”写作;魏微小说中的异乡感;廖一梅写在“生活之上”的剧作;冯唐如何用写作与时光博弈;鲁敏对暗疾之景的探取;徐则臣对人心最深最暗处的推进;张楚关于小城人民内心生活的讲述;曹寇关于生活本身常态与意外的理解;葛亮笔端“隐没的深情”;郑小琼诗歌中嚎叫的力量;纳兰妙殊文字中的一往情深……当我写下这些作家的名字,我能清晰地记起他们曾经带给我的惊异。
我看重并珍惜我遇到的每一位当代作家(并不只是这二十五位)。他们常常促使我点燃内心,反躬自省。因而,《持微火者》不仅仅是关于作家面影的勾描,也是我个人阅读生活的“结绳记事”。
之所以以“持微火者”作书名,缘于在我眼里,每一位作家手里都有个神奇的火把,它吸引读者一起闯进晦暗之地。最初,读者往往被那些最耀眼的火把吸引,但慢慢地,我们会发现它的刺目。我更喜欢微火,微火的姿态是恰切的,它的光线也更适宜。读者有机会观察被微光反射的作家面容,注意到他的脸上有隐隐不安划过。
《持微火者》是我渴望成为普通读者的开始。我提醒自己不以“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专业读者自居;我提醒自己与批评家自身的虚荣、教条与刻板搏斗;我尝试放弃论文体和“学术腔”而使用随笔体和“人的声音”……将我们时代生活中属于文学的“微火”聚拢,我渴望它们成为一种心灵之光:在这个光亮面前,我希望与读者一起感受文学本身的美;我希望和读者一起勾画有血有肉、有呼吸的文学图景,辨认此时此刻作为人的自我,认清作为人的自身。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作者为批评家,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