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站在生产队晒谷场往里望,透过一片青翠楠竹林,一条日夜唱歌的小溪对岸,就是上沙水村那重重叠叠、错落有致、颇为壮观的一幢幢砖瓦房。
砖是青砖泥砖皆有,火砖经火窑烧烤,天长日久,风侵雨蚀,便由青转黄;瓦是青瓦,日晒雨淋,渐成玄色。
我自己那间房两房一厅一厨房的屋子亦如此。听母亲与长辈说,这间旧屋大概是1964或1965年建成的。我原来在里寨中街有一间破旧小屋,自母亲生了我弟弟后,顿显狭窄局促,于是父母狠下决心,节衣缩食,在新屋寨找了块地皮,终于把房子建了起来。
近20年后方知,那房子是与一个太保人、名曰苟才叔合伙建的。1981年冬,我出来工作当教师后没几月,苟才叔到我工作的大富找到我,对我说:“你那间屋左边那间房子属于我的,你知道不?”
“不知道。”我愕然。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当年,我与你爸妈说好合伙出资建的。”
“哦。”
“只要给我100元,那房子就全部属你的了。从此我再也不会找你了。”
我不明就里,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咬咬牙,凑了100元把他打发了事。100元钱在1981年,可不是个小数目啊。那时我一个月工资才30多元。在我孩提的记忆中,确有过“苟才叔”这个名字的印象,但却从没有他在我那间屋子住过和他的音容笑貌的星点记忆。孰真孰假,也懒得去追究了。
“造屋”,在我们当地叫“起屋”。
沙水冲人大规模起屋当在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
先是石福在中街“霍”地造了一间在新屋,宽敞,明亮,很快成了村里的“青少年活动中心”。每到夜晚,社员们有事没事都爱到他家坐一坐,或打牌,或下棋,或谈天说地。接着是我的下邻泽文,造了一间更加宏伟、气派的大屋。
起屋首先得选定地址,接着是挖地基,落石脚(奠基)。然后是砍杉木,打砖,烧砖,砌砖,平盘,上梁,盖瓦……杉木是生产队的,盖屋前,须向队里申请,一般是50根,还要公社批准,公社同意方可上山砍伐。
砖是生产队的砖瓦窑烧出来的。烧砖瓦前,先得选好黏土,清干净稻根、树枝、木叶之类杂物,用牛将泥土犁松,泼水或灌适量的水,然后人脚、牛脚在泥中来回反复踩踏,直到将泥踩得烂熟,柔软,似搓熟了的面粉。泥踩又称和泥,是很有意思的工作。我是多次踩过砖泥的。双脚深入泥巴,在泥巴中踩来踩去,即使冬天或初春,脚也不会感到冻,因为泥土是有微温的。越踩,就越有劲;越踩,就越暖和;越踩,泥巴就更加充满黏性,就越发柔韧。本人为此写过一首题为《踩泥》的诗:
泥土里有火
泥土里有重叠上升的梦
泥土里有一方不漏雨的天空
泥土古老而有磁性
四只牛脚 一双人脚
将它们踩出绵绵波浪
此起彼伏 周而复始
泥浪包围脚板
用彼此的热去温暖对方
拔出脚 带出泥
让人感到了泥土的痴情
…………
下一道工序是打砖。将踩熟的软泥一担担挑到毡棚下,打砖人站在一个个深坑下,腰扎围裙,先在一块小木板上洒一层薄沙,在小木板上放上砖坯模子,“啪”的一声,将一捧软泥用力摔进砖坯模子,然后用铁线弓弦划过砖模,将泥巴从砖模切割出来,抽离砖坯,一块长方型、棱角分明的砖块就出现在面前。砖棚下,常常有好几位打砖高手打砖,“噼”“啪”声此起彼伏。我曾尝试过学打砖,无奈年纪小个头矮,摔砖泥力气不足,力度不够,砖泥常塞不满砖模,遂作罢。打瓦亦如斯炮制。待晾干或晒干的泥砖瓦够了一窑货,就将其挑进门前山脚下的生产队砖窑窑膛,砖瓦分开,垒成一个个“方阵”,在其上下两层塞满干柴草,伺机点火。柴草是社员们集体上山砍回来的,在窑门前堆成小山般高。点火的日子一般选在夜晚。“烧窑喽!”一声喊叫,村中孩子便蜂拥到窑前看热闹。看着大人点着一扎干草,塞进窑膛口的柴草中,“呼”的一声,干透了的柴草瞬间被点燃;“噼噼啪啪”,不一会儿,烈焰熊熊,火光照面,热浪灼人。翌早,我站在屋边地堂往砖窑方向望,见道道浓烟从窑顶的“天窗”冒出,袅娜着腰肢,然后消散在半空。烧窑是个技术活,得由有经验的社员负责,日夜守候窑前,及时添柴加草,观察火色,掌控火候。火须烧两天一夜,烧至高温方可熄火,封闭窑洞,从窑顶的“天窗”灌水冷却,再过几天,待砖稍凉,便可开窑。出窑时,便全是有棱有角、硬朗朗、飒飒有声、一敲“哐哐”清脆作响、坚硬且有釉光的青砖白瓦,摸之,还热烘烘的烫手。砖瓦由造屋的社员定做数量,出窑后各自将青砖青瓦一担担挑到造屋工地,用砌刀沾点灰浆,将一块块砖头砌成墙。墙是一面面、一层层、一日日地往上蹿,安门框,平盘,架大梁,装椽木,架瓦枧,盖瓦……约莫二十多天功夫,一幢青砖白瓦大新屋便拔地而起。
从上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上半叶那几年,生产队里每年都有几户人家盖新房。皆因每年都有年轻人娶媳妇;娶媳妇,就得有新房。有的即使不娶媳妇,人口多了,要分家了,或旧屋东裂西歪、瓦枧椽梁朽腐不堪了,都得起新屋。
起新屋,邻佑街坊互相帮工是常事。今年,我盖新房你来一两个人帮我;来年,你起新屋我出工去助你,彼此都不收工钱。有时管一顿午饭。记得那年初冬,我冒着凛冽寒风,帮维安的新屋奠基:用钢镐“咚咚”地挖地基,钢钎撬地下的硬石与土块,与人用肩膀从河床抬石头;之后,又帮他搅拌灰浆,“吱扭扭”地担沙、挑砖……
“德松家落石脚(奠基)了。”
“耀坤砍杉木啦。”砍杉木意味着准备起新屋。
“兴礼今晚吃平盘啦。”
“吃平盘”是我们那一带农村的习俗,即房子盖到平门时,要请来帮工的亲戚或工人“加菜”一顿,鸡鸭鱼肉与烧酒是少不了。
“兴农家吃入伙酒啦。”
“吃入伙酒”即乔迁或新屋落成喜宴。除了请帮忙的亲戚与工人,未被邀请者也可三五一伙每人出一两元,或买面大镜,上书“恭贺XXX新居落成”之类红字,或打个红包,烧排纸炮,便大摇大摆去“恭贺”。上世纪60年代还兴送明大镜。亲戚多、来吃入伙酒的多,收到贺礼之一的大明镜也就多。我见过几户人家,客厅三面墙挂满了大明镜,颇有点“镜展”味道。主人也是来者不拒,不请自来越多,越热闹,说明这家人缘好,有威望。自然得多备几只鸡鸭与几坛好酒。客人中,颇有海量者,“不是猛龙不过江”么,不能喝个半斤八两,谁敢不请自来?他们都会吆五喝六地猜码(猜拳行令),声浪是一浪高过一浪,不喝得烂醉尽兴他们决不罢休。我是喝过两三家入伙酒的。主人的热情有礼、喜上眉梢,客人的痛快与豪放,那热闹喜庆的氛围,只有娶媳妇与过年方有一比。
盖完新房,家里人口多的,还得在屋前盖一间厨房,再在旁边盖一间猪栏、鸡屋、柴房,这是配套工程,与大新屋比只能算偏房,小儿科。
一幢幢大新屋就这样造成。然后娶媳妇,分家,是水到渠成的事了。当家的老人、主人于是长舒一口气:总算完成了一项大工程,了却一桩心事。
青色的瓦檐屋脊,远看,像一只只半张翅膀的大雁。阳光给它涂上一层金色的釉彩;岁月无形的笔,又给它染成了一层黑色。雨天,一道道瓦槽成了一道道的小水沟。下大雨,雨水倾泻而下;小雨,则缓缓地流淌,瓦檐滴滴答答;霜天,皑皑白霜覆盖着,像披了一件银毡……
早几年,我再回沙水冲,又换了一副新颜:不少砖瓦屋已变身水泥楼,有的一层,有的两层,地板瓷砖,墙壁或瓷砖,或火砖,铝合金门窗,还有隔层,室内电视机、洗衣机、红木沙发,何其豪华气派。远望一片白色,新潮取代古朴,钢筋水泥取代青砖木头,如果不是一条条高低不平的街道和无法消除的猪栏、鸡屋、柴房,乍一看,与城镇已无大区别。
只有我那间老屋孤伶伶地伫立着,大门左边上方裂了一道大缝,顶上的梁檀早已露天且已有点腐朽。它与村子另几间砖瓦房一样,屡经风雨剥蚀,破旧不堪,成了另一道景观。有人劝我:“把这间旧屋拆掉,再造一间新的水泥楼吧。”我不为所动。建了,又不回去住,不过“形象工程”而已。让它仍旧站在那里,让我有个怀旧的居所,想想往日的温暖,流逝的星月,那晨光暮影,雨落瓦檐的叮咛咚咚……
(作者为媒体人,现居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