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莎贝尔·阿努尔夫,巴黎皮埃尔和玛丽·居里大学神经学家,皮提耶-萨尔佩特里埃尔医院睡眠障碍科主任,法国大脑和脊髓研究所研究员。
我们人生四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做梦,但关于我们为什么会做梦,梦有什么作用,科学家一直知之甚少,直到最近才有了一些进展。通过《科学美国人》法文版的这篇文章,你会看到神经科学家如何解密梦的内容,进而揭示梦的作用。乍一看,梦境像是一系列不按常理出牌的混乱内容,它的构成无序,主题也出人意表。梦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影像、声音、气息、味道、触感以及情绪,时常有一个或多个情景连续上演。一个多世纪以来,心理学家和神经科学家一直希望能参透这一睡眠中独有的“思考方式”,然而遇到了巨大的困难。梦时常违背逻辑,而且似乎被紧锁在做梦者的脑中,做梦者也无法实时将内容告知外界。研究人员使用了一系列测量手段,希望了解人脑处于睡眠状态时的运作方式。通过多导睡眠图、脑电图及利用传感器完成的眼动、肌肉紧张度、心率、呼吸量等生理学测量,科学家在50多年前就知道睡眠包括两个阶段,分别被称为慢波睡眠和快速眼动睡眠。人们普遍认为我们仅仅在快速眼动睡眠的阶段做梦,但其实在慢波睡眠阶段的一大半时间里也有梦境。
1.梦的线索
尽管测量手段如此丰富,他们还是不足以了解做梦者的主观体验。换句话说,梦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科学家结合了多种手段才开始慢慢了解这个问题的答案,并开始意识到梦其实具有多种功能。
最简单也最古老的办法,是等做梦者醒来,请他讲述自己的梦。这种方法最大的困难是要在梦境记忆消失前迅速采集记忆。研究人员曾使用“梦境记录本”让做梦者写下或画下自己记得的内容,而今天,做梦者则更多地使用智能手机,通过语音来记录他们的梦境。
有人建立了“梦境库”来储存这类梦境记录,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克鲁斯分校的威廉·多姆霍夫创立的DreamBank(www.dreambank.net)就是其一。这一库存储了两万多个梦,按照来源分类。例如,其中一个文件夹包括了某一天在旧金山一个学校收集的120个小学生的梦;另外一个则包括了一位叫作芭芭拉的女士30年间所做的4000多个梦,等等。
科学家对这浩如烟海的资料进行了系统研究,发现这些梦具有一些共性。他们发现,梦中的负面情绪(恐惧、愤怒、羞耻)的总量是正面情绪(喜悦、幸福、快乐)的两倍。另外,研究者还发现,性的内容在梦中很罕见:只占成年男性梦境的2%,女性梦境的0.5%。
这一方法还可以用来比较儿童和成年人、男性和女性、视力正常者和盲人、健全人和截瘫者等不同群体的梦境。例如丹麦神经生物学家阿马尼·梅艾迪在2014年的研究结果:盲人的梦比视力正常的人包含更多的声音和触感。
梦的采集是一种强大的手段,但它的效果会因每个人回忆自身梦境的能力不同而存在差异。记住梦境的能力在女性和有创造思维的人中一般较强,通过训练也可以提升这一能力。另外,如果突然叫醒沉睡的人并立即记录其记忆,采集的成果会更丰硕。
然而,由于存在遗忘和不够准确等问题,通过做梦者回忆梦境的方法仍有局限。沉睡者在醒来时常常不记得自己做过梦,或仅仅模糊地记得做过梦(人称“空白梦”)。著名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就曾把回忆梦境的艰难比作“抓住一条沙做的绳子”。最理想的方法当然是直接观察正在发生的梦,但要如何观察呢?
2.梦中的动作
在正常的生理情况下,做梦者的行为仅限于脸部表情、语言及小动作。但如果睡眠者在梦中的动作变得非常大,可能是下面两种疾病的患者:快速眼动睡眠行为障碍(RBD)以及梦游症。
许多儿童都有过梦游经历,但少数成年人仍然会梦游。梦游者会自己坐起来,双眼睁开,喃喃自语(时常言语混乱或惊慌失措),并有各种肢体行为,例如模仿修车动作等。一些患有夜惊(指带有负面情绪的梦游症)的患者会大叫并尝试逃离自己的床。
这些行为可能由多种原因造成,例如压力或是遗传因素等,他们出现在慢波睡眠阶段。但RBD,即快速眼动睡眠行为障碍,顾名思义,出现在快速眼动睡眠期间。患者时常在梦中发生争吵,或是殴打咒骂无形的敌人。另外在20%的情况下,他们也会有非攻击性的行为:抽一支并不存在的香烟、唱歌、买卖物品、进食或是喝咖啡等。
在快速眼动睡眠期间能做出上述行为更加不同寻常,因为一般来说在快速眼动睡眠阶段,一组神经元会被激活,使得身体不能动弹(脸部和眼睛除外),因此睡梦者做动作比慢波睡眠时期更难。这些抑制性的神经元位于脑干上部脑和脊髓相接之处的蓝斑核。RBD病症的出现说明这些神经元不能正常工作,这也经常是帕金森病等神经退行性疾病的前兆,因此需要及早注意。对这些病人进行及时的治疗也很重要,因为他们可能在梦中从床上摔下而受伤,甚至攻击他们的配偶。
直到最近20年,我们才开始了解这些梦中动作的原因,这也难怪,因为诊断和治疗这些病症本该由睡眠实验室负责,这些患者却时常被送去精神分析学家那里。精神分析学家并不了解RBD疾病在神经系统方面的成因,只能从心理方面找原因。有时候,我们很难让他们明白,之所以患者晚上有攻击性举动,其实是出于生理原因,而不是有“压抑”的暴力倾向。
3.所有人都会做梦
尽管这些病症令人痛苦,但它们也帮助研究人员了解了睡眠者脑中的画面。如果在患者梦中躁动时唤醒他们,他们讲述的梦与睡眠中的动作是一致的,这类研究带来许多进展,例如,我们现在知道所有人,包括醒后完全不记得做过梦的人,都会做梦,因为那些自称从来不做梦的患者在夜间也会像其他人一样乱动。
无论是高声梦呓、丰富的表情还是全身的动作,都可以帮助我们从外部观察梦的内容,就像在看一部独一无二的戏剧。但研究人员难道注定只能做被动的看客吗?也不是。近年来,他们逐渐研究出一系列方法,可以和做梦者进行沟通和互动。
一般来说,我们在梦中不知道自己在做梦。当我们在梦中意识到这是一个梦之时,一般都会渐渐醒来。但是,一些人能够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但不醒来,甚至能够导演梦的走向:他们可以随意让人物登场,与这些人互动,甚至在面对死敌的时候突然展翅高飞,这一混合的梦境叫作“清醒梦”。
处于清醒梦中的人有两层意识:第一层意识帮助他们体验梦境,另一层被称作“思辨意识”,可以让他们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因为眼睛的动作在睡眠中不会被抑制,因此清醒梦者可以用眼球向研究人员发出特殊的信号。睡眠者在真实世界做这一动作的同时,在他们自己的梦中也做了这一动作。
多亏这一“由梦境发来的电报”,研究人员得以找到睡眠者有意识的阶段,并在事先选出的一些梦中动作与脑活动之间建立起直接联系。关于清醒梦的研究尚在起步阶段,但已经有了喜人的成果。
此外,就算一个人从来都记不起自己的梦,他的梦也没有体现在外部的行为上,更没有办法受自己控制,想要了解他的梦还有最后一个办法:直接进入他的脑。
日本京都大学的堀川友慈和同事编写了一个“读梦”软件,该软件基于功能性磁共振成像,通过对清醒者和睡眠者的测量,研究人员首先发现视觉皮层特定区域的活动和某一类事物有关联。接着,他们根据成像技术获得脑神经系统活动情况,成功预测了梦中看到的事物类型,并且成功率相当高。研究人员第一次得以在沉睡的脑中阅读梦境。
通过这种方法,神经科学让此前大量收集的梦为我们敞开了多扇大门,下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解读这些奇妙混乱的梦境。科研人员提出了多种解释,而答案也并非唯一:人的思维本来就有多重作用,包括学习、自我发展、计划、适应等,那么占人一生四分之一时间的梦又怎么会只有一个作用呢?
4.仅仅是机器杂音?
面对“梦有什么意义”这个问题,哈佛大学的艾伦·霍布森教授的回答比较极端:没有意义。他认为,梦仅仅是脑在夜间运转产生的副产品。他认为有一种“激活器”启动了海马体及大脑的感觉和情绪区域,这些区域随后利用我们的记忆制造出了图像和感觉。这个激活器可能是蓝斑区,也就是脑干中那个小区域,它不仅可以在快速眼动睡眠期间抑制肌肉运动,而且还可以引起指尖的颤动或眼球的转动。
有证据显示,构成梦境的一些基本元素的确是由脑干提供的。这来自于对一种罕见病患者的观察:罹患这种病症的人丧失了精神上的自我激活能力,即使清醒时脑中也不会自发产生任何想法。但我们发现这些患者还是可以做梦,尽管梦非常短,并很少有什么情节。也就是说,在脑干中激活器的作用下,患者脑内出现了一些画面,但是仅此而已,因为人脑剩下的部分无法继续“编织”梦境。
在正常的生理情况下,梦中天马行空的故事就是脑为了解释脑干提供的毫不相干的内容而做出的混乱尝试。美国神经学家霍华德·罗夫瓦尔格将这种观点总结为“梦产生于脑干,脑的其他部分将它装扮起来”。
一些外部因素,例如房间内的杂音等,也会被做梦者感知和解读。1958年,美国斯坦福大学的威廉·德门特在睡眠者脸上喷洒水滴,让他们做了一些关于雨的梦。在夜间其他一些时候,脑几乎完全与外界世界隔绝,这可能导致出现一些所谓的“前庭系统梦”。
但是,我不同意这种认为梦毫无意义的理论。某些梦境可能仅仅反映了思维在睡眠中感受到的局限或自由,但另外一些梦看来是有一定作用的。大脑在沉睡中会做梦的这一功能,可能是物种演化中经过自然选择之后的结果,因此可能会带来各种好处。这也是目前世界上大多数学者所持有的观点。
5.加深记忆
另外一个理论认为,梦会对前一天发生的真实事件进行重组并重现,从而加深对事件的记忆。许多实验证实,在学习(如练了一段新的钢琴曲、背了一段课文、记了一个餐馆地址)之后睡一段时间可以提高学习质量,比在同样长的一段时间里保持清醒记忆更深。例如,新学了一段钢琴曲,睡后再弹相对而言犯的错更少,弹的速度也更快。在一个长时间午休(一个半小时左右)或是睡一整晚之后,记忆效果可以提高20%。另外,一些在学习中激活的大脑区域(甚至具体到激活的神经元)在睡眠期间会被重新激活,且激活强度很大,第二天学习表现会更好。
这是否说明,学习的内容会反映在梦的内容里?似乎的确如此。许多研究显示,夜有所梦(地点、事物、任务)确实和日有所遇相关。2003年,哈佛大学医学院的马格达莲娜·福斯和同事曾让受试者记录并比较自己两周间的梦境和白天的活动:大多数梦的主题、情绪和人物都与近期发生的事件有关。
但梦境很少完全照搬发生过的现实,而是把他们吸纳融入其他情景之中。这说明,我们白天所获知的内容不是整体地被“复制粘贴”进入梦中,而是像一块一块的砖一样,碎片化地进入我们的梦里。
在慢波睡眠期间,记忆的加固作用特别强。脑中的许多区域交替被激活,频率和强度比白天还要大。当一只大鼠学习如何走迷宫时,不管是在清醒状态下还是随后的慢波睡眠期间,相应的神经元(被称作位置细胞)都会被激活。这是不是说明这只大鼠梦到了它的迷宫?有可能,但我们很难询问它是否确实如此。
哈佛大学的罗伯特·斯蒂克戈尔德在2010年发表了一篇论文,证实我们如果在学习后梦到其过程,学习将更加高效。在这一研究中,研究者教一些学生学习一种迷宫游戏,之后小睡45分钟,结果发现,那些梦的内容和所学游戏有关联的学生醒来后效率是其他人的3倍,就算仅仅是部分关联(有些人只在梦中听到游戏的音乐)也提高了效率。
我们对于睡眠障碍患者的研究结果也给这一理论提供了支持。例如,我们教给梦游症患者一种手舞,其中一个病人梦中重复了该手舞的一部分,说明她梦到了手舞。第二天她做这一套手舞时就进步了许多。
梦境不是完全重复白天发生的事情,而是让他们经过脑的重新消化,这也可以提高人的创造力。梦可以给人带来新思维,或者让不同思维进行新的碰撞。多个研究显示,“带着问题睡觉”能让我们更容易找到解决方案。其中一个研究是德国吕贝克大学的乌尔里希·瓦格纳设计的,他让一些大学生做智力测验题,过一段时间再让他们重新接受测试。结果瓦格纳发现,在此期间睡了一觉的学生,找出题目规律的可能性要比没睡觉的学生高一倍。有很多轶闻趣事也都讲述了睡眠带来的创造力和独有的图像串联效果:例如19世纪的德国化学家凯库勒之所以能发现苯分子环状结构,正是因为梦到了一条首尾相接的蛇在分子内转动;而俄国化学家门捷列夫在制作出著名的元素周期表后也曾回忆说:“我在梦中曾见到一表格,所有元素各归其位。”
6.梦从哪里来
此外,梦可能还有一个社会功能。谁没有过看完电影上床睡觉,接着就梦到自己成为电影主角的这种经历呢?哪位女性不曾有过变为男儿身的梦?这可不是像精神分析专家说的那样,是因为有受压抑的同性恋倾向:这种梦似乎更多的是一种练习我们将心比心的能力,包括同理心的手段。这一能力对于社会生活来说至关重要,从4岁开始萌发,主要依靠一种“镜像神经元”。这种神经元在我们自己完成一项动作和在我们看到别人完成同样动作时都会激活。此后,我们的脑就会在精神上模拟别人的镜像反应。
当梦中的我们将自己置身于他人躯壳之时,我们的同理心比清醒时更强。因此我们认为,梦帮助我们理解他人,分享他人的情绪,而这一切正是通过重新启动镜像神经元来完成。我们研究的一些天生截瘫患者也证明了这一点:他们梦中的自己身体健全,可以跳舞、跑步、蹬车、浇园或者拍皮球。他们尽管从没有机会完成这些动作,但在梦中却无需付出努力就可以完成,这可能是因为他们曾看到周围的健全人做过这些动作。在这里,梦境的力量似乎再次超过了想象力,可以更加现实地模拟一个现象,因为梦中我们更容易相信自己身处现实,同时又沉浸在一个声音、感觉、画面和情绪齐全的环境当中。
那么,梦究竟是哪里来的呢?认知神经科学加上睡眠医学大量丰富的临床观察记录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些回答。物种演化过程可能选择了存留梦这种独特的夜间活动,以完成多种功能:模拟威胁、预测、记忆、管控负面情绪、加深记忆、激发新思维以及改善社交生活。但梦中某些零散的内容可能并没有什么功能,其中某些内容仅仅是反映了睡眠期间思维运转受到的一些限制,以及对外界的感知。
本文由《环球科学》杂志社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