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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6年04月22日 星期五

    甘口的良药

    作者:张宗子 《光明日报》( 2016年04月22日 13版)

        儿子喜欢狄更斯,读完了他除《艰难时世》以外的全部长篇,就中最爱《大卫·科波菲尔》,其次是《匹克威克外传》和《荒凉山庄》。说来惭愧,后两部我还没读过。《匹克威克外传》以幽默著称,我在书店找了几年,看到一本下册,却没有上册。等到回北京,网购一套带回,却读不下去,可能是译文不够顺,也可能是因为读的时候,赶上情绪不对路。《荒凉山庄》也是因为找不到中译本。读英文,毕竟太累了,总使我想起上学时为考试而强读的情景,现在可是决不肯了。

        我读过六七种狄更斯小说,喜欢《远大前程》,不太喜欢《双城记》。前者有青春的苦涩和甜蜜,后者弥漫着疯狂和野蛮。狄更斯的善恶有报情结太重。小说在报上连载,他必须照顾大众口味。善恶有报是读者的期望,我承认自己看到最后,恶人败露,游子还家,有情人终成眷属,心里也高兴。放下书本,有如释重负之感。中国的“三言二拍”,浸透了类似的世故,而且要借此作劝诫。但编书人并非每次都存不忍之心,一些善良的人物,仍旧命运悲惨。《玉堂春落难逢夫》,是何其标准的狄更斯模式,狄更斯小说的要素,它一项不缺。同是好结局的《卖油郎独占花魁》,就和狄更斯不沾边,有点像意大利传奇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是悲剧,但悲壮而不低靡,《王娇鸾百年长恨》才是散不去的哀婉气氛。论劝诫,悲剧的效果胜过大团圆。不过以药相比,良药苦口利于病,自然是情理中事。利于病而又不苦口甚至甘口的良药,岂不是加倍受欢迎吗?问题是,世界永远不会是我们期待那样的,就连神灵也难以随时如愿。先哲说,逆境磨练意志,激发智慧,顺境养出懒惰,造成退化。人类历千万年没有绝灭,还在进步,证明我们的世界一直是逆境。

        暑假回家,儿子从图书馆借了《艰难时世》,预备补课。我说,这一本,不看也罢,非常乏味,说不定是他长篇小说里最差的一部。我在大学学欧洲文学史,近代以来的长篇小说名家,一人选一部,谓之代表作。英语作品是翻译较多的,然而19世纪以前的英国小说,每个作家读一部也办不到,原因很简单,没有书。像塞缪尔·理查逊,找不到译本。于是教授两眼望着屋顶,神游八极之外,谈谈《帕米拉》,谈谈《克拉丽莎》,我们听着,记着,准备着期末的填空和问答题。这种放空枪的基本训练,如果有心,可以终身受益。《战争与和平》一百万字,你没耐心读,可又要让别人佩服,怎么办?好办,借部好莱坞电影,查查维基百科,认真点的,借一本像样的欧洲文学史,之后就可以语重心长地对着一众后生小子侃侃而谈了。30年过去,理查逊我只字未读,但没关系,如果需要,我也可以继续给别人讲这位18世纪了不起的小说家,说他如何影响了卢梭,说他写一个多愁善感如林黛玉、心性高洁也如林黛玉的小女子,用书信体,讲一段爱情与欺骗的故事,足足写了一百万字。春花春雨,秋月秋风,处处都是泪水。你看看,什么叫感伤主义?你得无比细腻无比敏感才行啊。没读过的书,你可以讲得更空灵,也更令人佩服,因为你不着色声,别人无迹可寻。

        狄更斯是高产作家,被誉为名作的,足有十几部,我们的课本选代表作,20世纪80年代初,别具只眼,选了很少人知道的《艰难时世》。要不是学英文读了简写本的《远大前程》和《雾都孤儿》,凭对《艰难时世》的印象,我就把狄更斯和写《穿破裤子的慈善家》的罗伯特·特雷塞尔看作一类货色了。《远大前程》是关于梦想和惆怅的,在穷小子匹普心中,那是富丽堂皇的伦敦和迷人的斯苔拉。匹普身上何尝没有巴尔扎克小说里来到巴黎闯天下的外省青年拉斯蒂涅的影子呢?虽然同途殊归,到底都是有志青年的习气。郝薇香小姐那样的角色,中国文学里没有——也许和曹七巧沾点边?因此给人印象深,以致她在招人厌憎的情况下,增添了小说的魅力。稍后读到福克纳的《献给艾米莉的玫瑰》,对于更有哥特气质的艾米莉,反而不以为怪了。

        早年读《大卫·科波菲尔》,对于从一个人出生讲起的故事,颇不耐烦。肖斯塔科维奇在口述自传里,对于这种写法——他是指传记或回忆录,狠狠挖苦了一通,我特别能理解。同样的,毛姆的《人生的枷锁》,也印象淡漠。现在读人文版插图本《大卫·科波菲尔》,拿起来就不能罢手。有些章节,必得读两遍才能尽兴,如贝西姨奶奶大战摩德斯通姐弟。狄更斯的好,就是人物超常的特异性格所造成的喜剧效果,但从艺术上讲,这种与生俱來、恒久不变的个性,使人物扁平化了。所以他笔下的人物的名字,不少都成为英语中的普通词汇。不变的独特个性,自然无可非议。人物要成熟,成长,个性要发展,是我们受教育那年代的文学理论反复强调的。我不是拿这个来抱怨狄更斯。说狄更斯的人物扁平,是因为在现实中,人的性格和内心世界是极其丰富的,多面的,在不同的环境下,有相应的表现。人常常做出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事后平静下来,细细推理,也不是毫无缘由可寻。然而可能性太多,每一个都有缘由,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却还是不可悬猜。人在关键时刻的作为,以及由此而积累和连缀成的所谓命运,究竟还是神秘。

        狄更斯慈悲为怀,感动读者、催人泪下之余,希望他们快乐。《大卫·科波菲尔》中,娇弱如温室花朵的朵拉不声不响地病逝,读者甚至来不及叹息再三。他不像言情小说家那样,压抑不住煽情催泪的本能,女主人公越是善良,越是美丽,越要延长其痛苦,使得死亡成为读者心头一扇永远擦不干净的油腻玻璃窗——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中强化描写爱玛的死是有深意的,不可同日而语。这样,朵拉如在画中,分花拂柳而来,似云似雾而去,来去轻盈,形象从头到尾是统一的,没有矛盾。而在恶徒希普觊觎之下的艾妮丝,与大卫自小相识,大卫视之为良师益友,却出于谦和而有意保持距离。结果,这种狄更斯有意展现的彬彬君子的高尚行为,加上艾妮丝出于同情和理解的自我牺牲精神,实际上给希普制造了霸占艾妮丝的机会。在这种情况下,朵拉的夭折就成了天理上的必然,成了对大卫和艾妮丝的救赎。多拉夭折,大卫方知艾妮丝一直深爱着他,有情人最终走到了一起。善恶有报,这种弱不禁风的道德理想,就其虚幻性而言,使得狄更斯无异于另一种面目的理查逊。问题还不仅仅是一点林黛玉式的哀婉或李义山式的缠绵,问题是它让经世事还不多的人容易对世上的一切抱以善良的幻想,他们觉得辛劳得酬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把“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抄在纸上,搁在微博微信的签名档,他们以为春风十里就永远是春风十里……呜呼,“自从盘古开天地”,太阳之下,宁有此乎?一句话,年轻人读太多狄更斯,天真绵延,徒染伤感。

        那么,读谁的小说能教人坚忍和开朗?是《堂吉诃德》《战争与和平》,还是励志经典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要学得心肠硬,最好读巴尔扎克。想想高老头,想想拉斯蒂涅,想想拉斯蒂涅的恩师伏脱冷。要善良,读契诃夫。可是契诃夫心肠太软,太温良。在这个硬邦邦的社会,心肠太软的人很难生存。也许读读《水浒传》和《西游记》最好。《水浒传》教你豪迈和旷达,教你对朋友仗义,最重要的,是教你在某些时候,在可能的情况下,需要勇气,需要一点无拘无束,甚至自由放纵。我们生活在规范中,我们自身亦是规范,是自己也是他人的规范。《水浒传》告诉你的是,也许一生只有一次,在规范的完美圆形封闭上,找到一个缺口,一道裂缝,然后跳出去。《西游记》轻快,风趣,机智,勇敢,有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在这背后,还有一个人对理念的坚持和春风和煦的自信。在西行四众的道路上,除了路和时间,其他什么都不重要,山,水,妖怪,神仙,都不重要。到最后,连时间也不重要。《水浒传》和《西游记》的英文书不好读。美国的中小学生必读《富兰克林自传》,很好,但仅此一种,不免单薄。有理智,有胸怀,拿得起,放得开,该庄重的时候庄重,该洒脱的时候洒脱,读什么书能把人培养成这样?如果有,其唯《论语》和《庄子》乎。

        (张宗子,作者居住于纽约,写作以散文、随笔、书评及影评为主,并有大量翻译作品发表,著有《垂钓于时间之河》《书时光》《空杯》《往书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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