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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6年04月03日 星期日

    词海钩沉

    “博采民众的口语”

    ——谈鲁迅小说的方言运用

    作者:陈祖楠 《光明日报》( 2016年04月03日 07版)
    资料图片

        鲁迅认为作家应该“博采民众的口语”,他的小说就吸纳了不少,当然,是绍兴方言。在绍兴戏文里,官员秀才用官话,劳动群众用土话,他很赞同。他认为一个主要原因是,“警句或炼话,讥刺和滑稽,十之九是出于下等人之口的,所以他必用土话”。

        作家从方言中吸取养料,首先是语词,也有话语。

        绍兴方言中有很多生动的语汇,它准确、细腻、生动、形象。《风波》描写江南水乡农家晚餐情景时用了当地的一个方言词语:

        嗡嗡的一阵乱嚷,蚊子都撞过赤膊身子,闯到乌桕树下去做市。

        “做市”是绍兴方言,多用来说夏日黄昏蚊子群飞的情景。蚊子白天看不到,黄昏一齐飞出,成群结队,上下飞舞,像赶集市一样。“做市”,只两个字,简约,然而生动。《阿Q正传》写辛亥革命到来时,举人老爷惊恐万状,连夜疏散财物到赵府寄存,他备了一封长信,又排了“转折亲”。赵太爷怎么样?

        赵太爷肚里一轮,觉得于他总不会有坏处,便将箱子留下了。

        “肚里一轮”,绍兴方言。“一轮”是形容盘算之快,还考虑得非常周全。“肚里一轮”,把“脑子里很快进行了一番分析思考”这一原本无法显示的活动,仿佛都让我们看到了。

        文学作品吸收方言词汇,最重要的是动词的选用。人物的动作情态丰富多变,要准确、生动地把它表现出来,全民语言有时也会显得苍白,但方言往往能作很好的补救。

        “搡”是绍兴方言,有摔的意思,是人在气恼时,将东西重重放下的动作。《风波》中七斤嫂听说皇帝坐了龙庭:

        伊一转眼瞥见七斤的光头,便忍不住动怒,怪他恨他怨他,忽然又绝望起来,装好一碗饭,搡在七斤的面前道,“还是赶快吃你的饭罢,哭丧着脸,就会长出辫子来么?”

        “搡”字形象地突显了七斤嫂“怪、恨、怨”的怒气,读者还仿佛能听到饭碗重重放在桌上“腾”的一声。可谓如见其人,又如闻其声。鲁迅对方言也取拿来主义的态度,他挑选,吸取,为我所用。他选用方言非常严格,力求准确贴切、生动形象,绝不滥用。绍兴方言的“挨”有“挤”的意思,但程度不同。《社戏》写戏园子里人多,鲁迅用了好几个“挤”字,也用了一回“挨”,然而都是经过仔细推敲精心挑选的。

        戏文已经开场了,在外面早听到冬冬地响。我们挨进门,几个红的绿的在我的眼前一闪烁,便又看见戏台下满是许多头,再定神四面看,却见中间也还有几个空座,挤过去要坐时,又有人对我发议论,……“有人,不行!”

        这段叙述里一“挨”一“挤”用得十分贴切。“挨”虽也有“挤”的意思,但与“挤”相比,力度要小一些。戏园子人很多,无论是场子中间还是在入口处。入口处与场子中间比,人要少一些,还有点间隙;“我”还可以从人缝擦身进去,因此用“挨”。到了里面人更多了,“我”要到中间去坐,就得“挤”过去。“挤过去”是说非得用点力,否则是过不去的。一挨一挤,入口处人也不少,场子中间人就更多,人多的不同程度就显示出来了。至于“我”第二回去看谭叫天演戏,人更拥挤了。退出来时要“用力往外一挤”,后来是“挤而又挤”,才出了大门。这里自然都只能用“挤”不能用“挨”了。

        “喝酒”在绍兴也可以叫“吃”酒,还可以说“啜”“品”“咪”,《在酒楼上》鲁迅用过一个“呷”。“呷”是绍兴方言,与“喝”同义,但意味不同。“呷”是从容缓饮,还常伴以咂嘴品味。寒冬,雪天,“我”回到久别的故乡,却已只能算是一个客子。为了逃避客中的无聊,来到了一石居,叫了酒菜,“略带些哀愁,然而很舒服的呷了一口酒”。“呷”是细品缓饮,所以才品出“酒味很纯正”。“呷”用在这里很有一些“韵味”。读者仿佛能看到“我”舒坦的神态,甚至还能听到他咂嘴、舒气的声音。在同一篇作品里与“我”的“呷”酒不同,吕纬甫则都是“喝”的:“他一口喝干了一杯酒”,“他总不很吃菜,单是把酒不停的喝,早喝了一斤多”。《在酒楼上》多次写到喝酒,只在“我”刚坐下来时用了一个“呷”字,这是为了表现雪天独酌缓饮的舒服。鲁迅选用方言词语是多么严谨。

        绍兴方言中很有一些简约、精炼、含蓄、幽默的话语,意味深长,耐人寻味,鲁迅对它是颇为欣赏的。他说,“方言土语里很有些意味深长的话,我们那里叫‘炼话’,用起来是很有意思的,恰如文言的用古典,听着也觉得趣味津津。”“炼话”顾名思义,是经过锤炼的语言,简练是它的一个特点。阿Q“中兴”以后,为提防他偷窃,赵秀才想把他赶出未庄。

        但赵太爷以为不然,说这也怕要结怨,况且做这路生意的大概是“老鹰不吃窝下食”,本村倒不必担心的。

        “老鹰不吃窝下食”,意思是做贼做强盗的人,一般是不会在本地偷盗的。只七个字,里面却蕴含着一定的道理,耐人寻味。

        “炼话”的特点之二是形象,常以具体事物唤起人的想象,可感性强。以“三代不捏锄头柄”喻示七斤家已不从事农业生产,早有些飞黄腾达的意思。爱姑用“低头进,低头出”来诉说自己嫁过来后处处小心、安守本分,说得具体形象,叫人同情。

        “炼话”的另一特点是风趣。北洋军阀统治时期,民生凋敝,教师领不到薪俸。《端午节》里的方太太要方玄绰想点法子,做点别的什么事。方玄绰正为领不到薪俸十分气恼,愤愤地说:

        “什么法呢?我‘文不像誊录生,武不像救火兵’,别的做什么?”

        “文不像誊录生,武不像救火兵”,也是绍兴的“炼话”。意思是文不文,武不武,并无专门技术。文人中的誊录生,武士中的救火兵,在旧社会被人们认为没有什么专门技术,地位是卑微的。现在是做誊录生也不会,做救火兵也不能,更显得无能。方玄绰在老婆面前如此贬抑自己,表现了他的气恼和绝望。这类“炼话”鲁迅在小说中是经常采用的。《肥皂》里的卜薇园斥四铭“对着和尚骂贼秃”,读来妙趣横生;“老虎头上搔痒”(《药》)、“天不打吃饭人”(《肥皂》)、“眼睛生在额角上”(《肥皂》)等,有的精炼,有的形象,有的用比喻手段,有的用夸张技法,读起来趣味津津。

        鲁迅“博采民众的口语”,从民众口语中吸取营养,使他的作品读来总是那么鲜活生动。方言经过加工提炼,又丰富发展了全民语言。鲁迅曾说,文学“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娴熟地运用方言,使他的作品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和地方色彩,也许,这也正是鲁迅作品走向世界的重要原因之一。

        (作者为绍兴文理学院原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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