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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6年04月01日 星期五

    师友印象

    冀中故人(二章)

    作者:尧山壁 《光明日报》( 2016年04月01日 15版)

        公木为松

     

        1979年1月中旬,全国诗歌座谈会在北京西苑旅社召开,这是“文革”以来13年的第一次诗坛盛会,到会代表近百人。张光年主持,周扬、胡乔木发言,胡耀邦做了重要讲话,臧克家称“六代同堂共论诗”。按辈分,一代冰心,二代艾青、田间,三代李季、贺敬之,四代公刘、李瑛,六代李松涛,刘章和我忝列五代。

     

        会议好吃好喝,畅所欲言,以艾青、公木为代表的“归来诗人”成为会议中心,22年劫后余生,互道契阔,百感交集,以泪当酒。公木先生是我仰慕已久的革命前辈、文学尊长,又是河北老乡。他黑黑的脸膛,厚厚的嘴唇,两道浓眉已经花白,一口束鹿话没改,朴素得像个老农,气质上更像个老八路,无论如何也与“右派分子”联系不起来。他1930年入团,1938年入党,创作了《八路军进行曲》(1988年定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毛主席握着他的手说:“你写得好啊,今后多写一些。”1945年首次问世的《东方红》,署名张松如改词,这是他的本名。1953年毛主席看了他写的《鞍钢培训工作总结报告》,十分满意,让中央办公厅把电话打到他家里,表示祝贺。1963年他为电影《英雄儿女》写主题歌:“烽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歌曲唱遍全国。

     

        有了上述四件事,足可以位列文艺界特等功臣,换成别人早宣传得惊天动地,取得“免死牌”了,先生却从来沉默做人,不事张扬,有人提及也都大事化小,所以运动来了没人保,从山顶坠落谷底,作品不能发表,诗集不能出版,连大炼钢铁也没资格参加,更悲惨的是,军歌、《东方红》等的署名也常常被更改。先生毕竟是个战士,“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剧痛之后平静下来,以诗明志:“扪心无疚悔,瞑目无怨尤,襟怀未尝论,信念未尝丢。”他当过兵,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他农民出身,知道麦熟遭雹打,还可以种一季荞麦。于是,他买了几何、代数课本,准备去鞍山教中学。鞍山不敢接收,又从延安开赴东北,他曾在那里办过东北大学。

     

        1959年先生只身一人来到长春,分到省图书馆劳动改造。三年劳改表现好,感动了领导,给他摘掉了“右派帽子”。其实摘帽右派还是右派,政治待遇不变。从摘帽到平反,又等了18年,厄运才熬到头。

     

        1983年起我主持河北省作协工作,常去北京开会,公木先生是吉林省作协主席,我们却很少见面。吉林的同志说,先生主要的工作是吉林大学副校长,诗人兼学者,洞明文史哲,兼通儒释道,学术研究硕果累累。

     

        先生一生扶持文学青年,顺利时如此,倒霉时也如此。在图书馆劳动改造时,斗室经常聚满人,这成为他的一条罪状,“拉拢腐蚀青年”。他复出后更加看重文学新人,1979年河北张学梦发表了一首诗《现代化和我们自己》,他第一个站出来喝彩,在《诗刊》上发表了评论文章《发人深思的诗》。1983年第一届新诗奖评奖,无记名投票,舒婷胜出,但是争议不断。先生写了一篇《评舒婷的〈双桅船〉》,充分肯定。北京发表不了,改投上海《书林》,表现了一个老诗人对文学新人的爱护。

     

        1993年8月,先生来石家庄参加国际诗经研讨会,提出要瞻仰华北烈士陵园,指名要我作陪,他知道我是烈士遗孤。公木先生异常激动,从踏进园门第一步,就低头垂手,脸色凝重,脚步沉重起来,两旁高高的柏树,像两列整齐的战士,把我们引进深深的肃穆之中。铭碑堂的柏林、花丛中排列着316座烈士墓,暗红花岗岩石棺,汉白玉石碑,上刻姓名、简历。先生问到我父亲,我说是晋冀鲁豫的,这里是晋察冀,最低是团级。先生说,生命都是平等的,当初参加革命,为国捐躯是最高目标,牺牲的都是好样的。

     

        316座烈士墓,先生一一驻足瞻仰,最后找到高克谦的名字,默哀良久,闭目沉思,这是他记忆中第一位革命烈士,正定省立七中高他一年级的同学。“五卅”运动爆发,七中师生集体罢课,在滹沱河桥焚烧日货,步行40里到石家庄游行示威,公木先生走在最前面,一路振臂高呼。这次爱国游行,高克谦惨遭杀害,爱国将领吴禄贞被暗杀。七中师生隆重召开追悼会,会场高挂一副挽联:吴将军遭暗杀,高烈士又惨死,一地永埋双侠骨;太行山头明月,滹沱河上凄风,千秋凭吊两英魂。这次游行示威,是先生第一次行军,向前向前向前,战斗的音符已在心中萌生。

     

        冯健男的风格

     

        青少年时期读文学评论,希望有艺术分析,不想听政治唠叨。好的评论,应该政治与艺术相结合。1957年以后,剑走偏锋,评论标准由政治第一发展到政治唯一,作品图解生活,政治图解作品。冯健男的文艺批评属另类,敢说艺术,专评大家,好处说好,坏处说坏。1959年评马烽、沙汀的短篇小说,1960年评康濯、峻青的小说,1961年评周立波的短篇小说和吴强的长篇小说《红日》,积累经验以后,研究孙犁和梁斌。《孙犁的风格》1962年在《河北文学》连载三期,不久《论〈红旗谱〉》、评论集《作家的艺术》问世,一颗颗重磅炸弹轰开局面,文艺界奔走相告,好评如潮,被评论的作家也心服口服。孙犁说冯的文章“识见醇正”,“时见精彩”,行文“见笔削之功”,“得剪裁之当”。一个评论家成为文坛风云人物,在中国是很少见到的。

     

        几番打听,得知当时冯先生调入河北省文联,供职于文艺理论研究室。“文革”开始,外出干部都被召回保定的省文联新址,我在大门口等候,期待一睹评论大家的风采。没想等来的是灰头土脸,破衣烂衫,胸前挂着“阶级异己分子”的冯健男,已被开除党籍。知情人说,一次几个工作队员走在街上,看到一座砖门楼,比左邻右舍高了一点,先生多看了一眼,随口说了句:这门楼好啊。有人打了小报告,工作队敏感,派人去他湖北黄梅老家调查,回来大惊小怪,说冯家是大地主,其叔冯文炳,笔名废名,三十年代作家。

     

        冯文炳原是北京大学讲师,“七七事变”后回到本县教中学。先生自幼跟叔叔学文化,1946年北京大学战后第一次招生,叔叔说他中文底子可以,让他报了西语系,录取时已23岁。其时冯文炳也应召回北大,叔侄二人一同离乡北上,过南京,冯文炳要带他去老虎桥监狱看望周作人,先生正言厉色说:“他是汉奸,我不会去看他。”

     

        在北大先生思想“左倾”,要求进步,经常参加学生活动。1949年,四野政治部主任陶铸在北大挑选十名学生入伍,组成南下工作团。那时离毕业近三个月,先生宁愿不要北大毕业证,也要南下当一名解放军战士。他在广州、广西做宣教干事、《战士报》编辑,经常冒着枪林弹雨上前线,1950年被批准入党,1951年与王愿坚一起参加东山岛战役,写了《东山少年》,轰动一时,不久调任《解放军文艺》编辑,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1958年农业大跃进,郭沫若、田间率大批文艺工作者到张家口地区大搞赛诗会。热闹一阵后,政治可靠的抽身回京,不可靠的留下扎根,冯健男在张家口市文联《长城文艺》当编辑。先生随遇而安,静下心来搞学问,劳而忘忧,苦中有乐。

     

        命运的颠沛中,最容易看出一个人的品质,先生谦谦君子,喜怒不形于色。在文联宿舍,他和我同住一小单元,各占一间,走道拉一布帘。十来平方米面积,他家挤了夫妇儿女四口,我的儿子刚出生,奶不够吃,常常哭闹,先生从不烦恼,小声说与儿女,不要惊动小弟弟。机关开会,他总是找个角落,默默地听,不点名不发言,发言也从不伤人。干校劳动,从不马虎,却常常落后,有一次还被工宣队背后踢了一脚。

     

        1974年冯健男最后一批离开干校,分配到河北师大中文系任教,他对省文联恋恋不舍,不大情愿。他长于写作,不善言辞,常常想幽默一下,而别人并不发笑。后来先生当了中文系主任,中国文学学会副会长,公认为文学评论界权威,文风依旧,实事求是,主持公道,绝不趋炎附势。出版社要写废名评传,非他莫属。先生却说:“我写不了这个,一因其人其文难懂,二因资料不足。写不出,岂能硬写。这是大不敬,我不为也。”他只写了一篇回忆录,说:“废名是我的叔父,我就写我的叔父怎样待我。废名是我的先生,我就写我的先生如何教我。废名说他是哲学家,是佛教徒,我是不懂的,我就不说什么。废名是文学家,我就说我所知的这么一段事体。”

     

        关于白洋淀派,舆论沸沸扬扬,他不随波逐流。“我的回答是,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认为不比“山药蛋派”,赵树理领军,下面西(戎)李(束为)马(烽)胡(正)孙(谦)五虎上将,阵容强大,硕果累累,风格相近,名副其实。而河北只有孙犁是老作家,下面几位当初都是初学写作者,说不上形成“流派”。言外之意,一个大师,几个学生,可以说“门派”,还不成为“流派”。

     

        这就是冯健男的风格。

     

        (作者为河北省作协原主席,有作品多种并获多种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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