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诗作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一部分,是在一百年前世界大变革的风暴中,迎着世纪的曙光冲向天空的雏鹰。中国新诗是两条大河滋养的精神家园,一条是中华文化之河,另一条是世界文化之河。回望百年历史,我们在向传统致敬的同时,也在向那些世界大师致敬,因为有他们,中国新诗才可能成长并留下一篇又一篇与史同在的经典。
当代诗人吉狄马加发表在《人民文学》2016年3月号的最新长篇力作《致马雅可夫斯基》就是在这个大背景下的向巨人致敬的新作,有着诗人更深的思考与更投入的情感。
马雅可夫斯基是世界级的大师,他在中国有过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同时也受到较多的误解,并且一度被中国读者遗忘。马雅可夫斯基青少年时代,投身反对沙皇专制统治的革命宣传,被沙皇政府三次逮捕投入牢狱。他在牢房里开始了诗歌创作。马雅可夫斯基1912年在“未来派”发表宣言,要“给社会趣味一记耳光”。当1917年轰击冬宫的炮声响起,他首先张开双臂欢呼十月革命的到来。他说:这是我的革命!他把自己的创作与人类历史上伟大的变革联系到了一起,艺术上的先锋锐意创新与激进的社会变革理想,推动他站到了时代的巅峰。标新立异,独树一帜,同时走向广场和民众,他忘我地和所有的敌人同时战斗。他热情地拥抱革命,用诗歌冒犯一切陈旧的陋习,也无情地挑战自我。最后他用自杀这种反抗方式,留给了这个世界无数的思考。在他去世86周年之际,在近一个世纪的岁月里,世界风云变幻,围绕着他的话题始终未曾停止。我认为,不同立场艺术家至少都有了这样的共识:马雅可夫斯基是那个风云聚会的大时代伟大的激进派的诗人,同时他的作品让那场震撼世界的革命,在人类精神高度上得以达到空前的高度。
《致马雅可夫斯基》是中国诗人吉狄马加以诗歌为桥,走近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并与他并肩站在时代高度,审视自己面处的时代。“你就是那个年代——诗歌大厅里/穿着粗呢大衣的独一无二的中心/不会有人忘记——革命和先锋的结合/是近一百年所有艺术的另一个特征/它所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就是在/反越战的时候,艾伦·金斯伯格们/在纽约的街头号叫,但在口袋里装着的/却是你炙手可热的滚烫的诗集”。吉狄马加在这里经典性地点明了近百年所有艺术的另一个特征:“革命和先锋的结合”。这是马雅可夫斯留下的最重要的遗产,同时也是我们理解《致马雅可夫斯基》这首长诗的入口。我们回首百年新诗,以及百年的世界艺术史,那些成为经典的伟大作品,正是时代伟大变革与艺术伟大创新的有机结合。“你的诗,绝不是纺毛的喑哑的羊羔/是涌动在街头奔跑的双刃,坚硕的结构/会让人民恒久的沉默——响彻宇宙/是无家可归者的房间,饥饿打开的门/是大海咬住的空白,天空牛皮的鼓面/你没有为我们布道,每一次巡回朗诵/神授的语言染红手指,喷射出来/阶梯的节奏总是在更高的地方结束/……”吉狄马加在与马雅可夫斯基心灵对话的诗句中,不仅让我们重新清晰地看到了那个时代巨人般的诗人,同时也唤醒了诗人的神圣职责:让沉睡者醒来,让匍跪者站立,让喑哑的羔羊呐喊,让诗歌在街头一起和民众奔跑!是啊,诗人是时代的骄子,但诗人如果不关心这个时代,不关注门外的世界风云,那么诗人只会成为沙龙里的宠物和仰人鼻息的侏儒。吉狄马加作为一个诗人,他热情地投身中华复兴的社会实践,同时又冷峻地审视这个时代的各个角落:“20世纪和21世纪两个世纪的开端/都有过智者发出这样的喟叹——/道德的沦丧,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精神的堕落,更让清醒的人们不安/那些卑微的个体生命——只能/匍匐在通往灵魂被救赎的一条条路上/马雅可夫斯基,并非每一个人都是怀疑论者/在你的宣言中,从不把技术逻辑的进步/——用来衡量人已经达到的高度/你以为第三次精神革命的到来——/已经成为了不可阻挡的又一次必然/是的,除了对人的全部的热爱和奉献/这个世界的发展和进步难道还有别的意义?”认识马雅可夫斯基与他所处的时代,是为了认识我们今天所处的时代,并且解决好与时代和民众的关系。吉狄马加在这里,不仅让读者重新认识马雅可夫斯基,同时也将成为一个伟大诗人所需要解决的与时代的关系中许多重大的课题,摆在每个有良知的中国诗人面前。
《致马雅可夫斯基》这部向大师致敬之作,又是诗人与诗人心灵呼应的纪录:两位诗人隔着一个世纪的岁月,告诉他们亲爱的读者,诗歌何为?诗人何为?诗歌的力量何在?“是你在语言的铁毡上挂满金属的宝石/呼啸的阶梯,词根的电流闪动光芒/是你又一次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形式/掀开了棺木上的石板,让橡木的脚飞翔/当然,更是因为你——诗歌从此/不仅仅只代表一个人,它要为——/更多的人祈求同情、怜悯和保护/无产者的声音和母亲悄声的哭泣/才有可能不会被异化的浪潮淹没……”这就是马雅可夫斯基给予吉狄马加的启示。吉狄马加在许多场合,十分清楚地表明,他认为一个诗人必须重视诗歌艺术,关注诗人更要了解他对于语言的掌控能力。然而拥有高超的语言才华,对于一个诗歌巨匠还远远不够,他必须为他自己和这个时代创造新的语言形式。马雅可夫的阶梯式的诗行,搭起向上伸往古老传统宝库的通道,向下伸向民众,承接无数无产者呐喊和母亲的眼泪。伟大的诗人总是和民众在一起,当然他必须有征服人心的天赋,他是语言王国的酋长,又是创造新世界的超人。在长诗中对话马雅可夫斯基,吉狄马加特别地引用了另一位杰出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名言:“力量——在那边!”这是对那些沉溺于沙龙和小圈子的诗人所说的名言,诗歌是在马雅可夫斯基那边有了力量!对于那些混迹于诗坛的庸人,吉狄马加尖锐地指出:“那些没有通过心脏和肺叶的所谓纯诗/还在评论家的书中被误会拔高,他们披着/乐师的外袍,正以不朽者的面目穿过厅堂……”吉狄马加的这种清醒,对我们认识今天的诗坛大有益处。
从马雅可夫斯基所处的那个时代,人类又走过了百年的历程。资本的全球化,信息时代带来的技术革命,让曾经那么浩瀚的世界变成小小的地球村,然而人心之间的距离却更加深远难测。人类已成为命运共同体,然而共同的精神家园,却在战争炮火和精神雾霾的笼罩下渐行渐远。站在全人类的高度,诗人吉狄马加呼唤诗人的良知,也是呼唤人类赖以共存的良知:“是的,除了对人的全部的热爱和奉献/这个世界的发展和进步难道还有别的意义?”正因为如此,重新面对马雅可夫斯基就有了世界性的意义:“马雅可夫斯基,新的诺亚——/正在曙光照耀的群山之巅,等待/你的方舟降临在陆地和海洋的尽头”。在这里,吉狄马加抒发了一个东方诗人的自信与坚定,他对诗歌的信心也就是对人类良知的信心,更是对未来人类命运的信心:“诗没有死去,它的呼吸比铅块还要沉重/虽然它不是世界的教士,无法赦免/全部的恶,但请相信它却始终/会站在人类道德法庭的最高处,一步/也不会离去,它发出的经久不息的声音/将穿越所有的世纪——并成为见证!”。
吉狄马加是大凉山彝人之子,也是中华文明培养的杰出诗人。他在自己的道路上始终坚持向世界各国的文化大师学习,他的成长几乎是一个与世界文化大师对话的漫长历程。他的诗集已在全球十多个国家翻译出版,成为在世界上最受重视的当代中国诗人。这首长诗《致马雅可夫斯基》是值得我们关注的力著,他写出了一个中国诗人面对时代风云的坚守与良知,也向世人展示了在东方土地上生长的梦想与信心,这部长诗是时代大潮拍击一个杰出诗人心田激荡出的心声——
那一个属于你的光荣的时刻——
必将在未来新世纪的一天轰然来临!
(作者为诗人、散文杂文家、批评家,现为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