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寂寞十七到绚烂七十

    那天晚上，白先勇在席上说：“我以前是很害羞的，上大学以前，连话都不多说，现在不怕羞了。”

    上大学以前？那不就是十八岁以前的事吗？怪不得他后来写出了《寂寞的十七岁》那么动人的作品，应该是对少年情怀心有所感，书之成文吧！相信所有“白先勇迷”都读过他的《蓦然回首》，都知道他年少时因患病而独处小楼遭受隔离的故事。尽管如此，银幕上放映出梧桐疏疏，庭院深深的画面，旁边打出“我的小说启蒙老师，是家里的厨子老央……”的字样时，仍然让人对当年这个饱尝孤独的寂寞少年，心有戚戚焉。

    今年一月初，台湾目宿媒体制作的《他们在岛屿写作》系列纪录片来香港宣传，放映电影并举行座谈会。早在去年底，白先勇就在电话里很兴奋地告诉我这个消息，叫我千万要记下日子，留出时间。这次来港的有白先勇、林文月、洛夫几位名家，目宿给他们每人摄制了一部记录其创作生涯的影片——不是普普通通的纪录片，而是呕心沥血的艺术品。白先勇告诉我，他的那部片子一共制作了四年，拍摄了一千多个小时，直到最后才剪接到时长两个小时的《姹紫嫣红开遍》。

    再没有比这个更适合的片名了，不仅仅是因为白先勇毕生跟昆曲《牡丹亭》结下了不解之缘——十岁时观赏了梅兰芳演出的《游园惊梦》而深受感动，成年后撰写《游园惊梦》小说，到而立之年把小说搬上舞台，届松柏之年时更以无比的魄力制作青春版《牡丹亭》，更是因为白先勇的一生实在太精彩，从少年到白头，创作小说，创办杂志，教授文学，制作舞台剧，参与制作电视剧、电影，推广昆曲，为父亲白崇禧将军写传，为民国史补白，为二二八事件提供真相，这一连串的事迹，一波又一波，此起彼落，接踵而至，在影片中展现得井然有序，精彩纷呈，主人翁如此辉煌的成就，难道不是在生命的园林中“姹紫嫣红开遍”？

    在演艺学院看电影时，坐在白先勇旁边，原想着要观察他观赏自己影片时的反应，因为事先问过他这部片子他到底看了几遍，他说只是第二次看，每次看应该都有不同的体会。谁知道放映片子时，我深深受到了吸引，再也顾不及转头窥望主角的表情了。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也许是昆曲中丝竹乐器奏出的优美旋律袅袅响起的时候吧，我的心被触动了，眼眶发热，尤其是看到片子中白先勇为推广昆曲而不遗余力到处宣扬，因观众反应热烈而笑逐颜开、满怀欣慰的模样时，我不由得想起了他追寻牡丹足迹的岁月。那些年，白先勇是推广昆曲的大义工，我们是努力追随的小义工，为了弘扬中华文化，大家都不计一切，甘心付出。

    早年的白先勇，风神俊朗，才气横溢，怕羞的他，为了创办《现代文学》，可以不顾一切豁出去，到处募款，以促成其事；近年的白老师，不再害羞，风采依旧，豪气不减当年，为了推广昆曲，仍不惜四处奔波，“抛头露面”（白老师自言）；到了最近，为父亲写传，则南来北往，马不停蹄。

    如此多姿多彩的一生，从寂寞的十七岁，到绚烂的七十岁，真正是姹紫嫣红开遍！如今八十在望、精力充沛、创意无穷的白先勇，一定还会再着“先”鞭，“勇”往直前！

    （金圣华，作者为香港中文大学翻译系讲座教授，香港翻译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