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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6年02月26日 星期五

    名人纪事

    战争的孩子们

    ——图尔尼埃与他的诺奖后辈

    作者:张怡 《光明日报》( 2016年02月26日 16版)
    图尔尼埃
    勒克莱齐奥
    莫迪亚诺

        出生于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时代的米歇尔·图尔尼埃(Michael Tournier),最终还是未能等到诺贝尔文学奖的加冕。2016年1月18日当地时间早7时,图尔尼埃在位于巴黎远郊舒瓦瑟尔(Choisel)的家中去世,享年91岁。法国总统弗朗索瓦·奥朗德随即发表致哀声明,称其为拥有无限才华的一位“巨人”与“伟大的作家”。

        米歇尔·图尔尼埃是20世纪下半叶法国文坛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也是法国战后重要文学流派“新寓言派”的领军人物。200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与2014年的诺奖得主莫迪亚诺,便是同属于这一法国寓言风格阵营的后辈作家。尽管“新寓言派”这一概念划分,在20世纪法国文学史研究中尚且存在一定的争议,但是继勒克莱齐奥获得诺奖,六年后更为年轻的莫迪亚诺再次获此殊荣后,文学界便似乎达成一种无需多言的共识。既然“新寓言派”作家群中两位年轻的后辈已经获得诺奖,那么较勒克莱齐奥与莫迪亚诺更为年长、文学造诣深厚的图尔尼埃获得诺奖,就成为一桩意料之中的事。但与此同时,如果图尔尼埃最终未能获奖,也不会令人大感意外。这一判断无关图尔尼埃的文学造诣,而是单纯因为作家的年龄。诺贝尔文学奖只颁发给在世的作家,而去年法国作家莫迪亚诺得奖之际,较莫氏年长二十岁的图尔尼埃已经是九十岁的高龄了。

        与同时代才气逼人、少年得意的许多法国作家不同,图尔尼埃的成名来得相当晚。这位必须依靠档案和文献进行写作的“图书馆型”作家大器晚成,直到42岁,方写出小说《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被法兰西的读者所认识。1967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礼拜五》,妙趣横生地逆向反写了英国作家笛福的名作《鲁滨孙漂流记》。作品面市之后,广受读者赞誉,同年即获法国法兰西学院小说大奖。通过改写经典,图尔尼埃颠倒鲁滨孙与礼拜五的关系,以内嵌于作品中的深刻寓意唤醒读者,迫使人们重审文明与野蛮之间的微妙关系。文学评论家从这部成熟的处女作中,已然看到了作者未来“新寓言派”写作轨迹的某种征兆。图尔尼埃凭借一部晚到的杰作一举成名。在尝试过电台、电视台制作人以及出版社编辑等众多工作后,他终于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职业道路。在接下来三十余年的创作生涯中,他再接再厉,笔耕不辍,前后共写出《桤木王》《金滴》《少女与死亡》《爱情半夜餐》《流星》《圣灵风》《大松鸡》《七故事集》等大量有分量的小说以及故事作品。

        1970年出版的历史小说《桤木王》,堪称图尔尼埃创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一部代表作,同时也是作家贯彻自我“哲理性寓言”写作追求的经典作品。小说选择以二战为背景,从1938年德国法西斯进犯奥地利的历史节点写起,讲述了一个普通汽车库老板迪弗热在二战中的遭遇。迪弗热先是应征入伍,随着法国的惨败,又成为德军的俘虏。他做过法国军队的鸽子通信兵,随后又替纳粹德军服务,为纳粹搜捕优秀的法国青少年,把他们送进残酷的战争机器,让他们成为纳粹政训学校卡尔滕堡未来的“食人魔”。

        这部写作风格奇峰突起的历史小说,在出版当年便以全票通过的破天荒佳绩,荣膺了法国文学界的最高奖项——龚古尔文学奖。不仅如此,这部作品更使图尔尼埃成功进入法国第一大出版社伽利玛出版社的审读委员会,并在1972年当选为龚古尔文学奖的评委。不要忘记,五年前,图尔尼埃刚刚凭借处女作《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获得过该奖项。五年时间,两部佳作,图尔尼埃便完成了从龚古尔文学奖的参选者到该奖评审委员的身份转变。这条进阶道路对于其他许多的法国作家而言,花上好几倍的时间也未必能够走成。然而,图尔尼埃的成就,并非出于偶然或者好运。《桤木王》的作者以深厚的知识储备、开阔的历史视野、极为高明的写作技巧,使极其容易陷入窠臼的“反战写作”,成功挣脱了某种意义上写作的“政治正确”。图尔尼埃笔下的纳粹形象并没有漫画式的夸张,也没有某些反法西斯文学作品里平庸的刻板。甚至可以说,《桤木王》里立体丰富的纳粹形象,把二战期间出版的法国抵抗文学经典之作《海的沉默》远远甩在身后。《桤木王》中的纳粹军官不是经历理想幻灭后选择自毁的德国青年,读者也不会只是为主人公的进退两难而扼腕。对小说的“秘传”功能推崇备至的图尔尼埃,显然走得更远。

        “小说家应该显示认识自我和认识世界的所有复杂的发展阶段,这一过程就像生活本身一样是无法穷尽的,往往也是无法解读的。”古老的寓言形式为图尔尼埃提供了一种有效的新型文学创作样式。小说的特殊写作方法使作品提供了解读的各种可能,迫使读者不得不沉浸心灵,反复地打量凝视它。睁开双眼,凝视历史,图尔尼埃的深刻与伟大正在于此。他的写作没有把纳粹分子当作一种与读者以及作者隔绝的“他者”来对待。小说《桤木王》的主人公迪弗热显然不是生就的恶人,但他显然也并非全然无辜,可以不用对自己的经历负责。图尔尼埃清醒地暗示读者,也许人类“灾难的根源就在他们每个人身上”,恶与“人类的历史一样永恒”。在他看来,与通过写作带给读者感动、悲悯、恐惧等等阅读体验相比,这一大战遗留给我们的珍贵启示,可能才是有天赋与社会责任感的小说家真正的职责所在。

        1988年,图尔尼埃在接受法国文学研究学者柳鸣九先生的访问时,曾就自己作品中的哲理寓意问题以及“新寓言派”的概念划分作答。据柳鸣九先生称,图尔尼埃明确表示,勒克莱齐奥、莫迪亚诺和自己当然可以被算作同一风格流派的作家,国内后来使用的“新寓言派三剑客”之称便是由此而来的。不过,与其说这三位法国作家在创作方法和作品风格上存在某种明显的相似性,倒不如说他们在创作生涯的源头,都曾共同分享过某一历史经验更为妥当——毕竟,勒克莱齐奥和莫迪亚诺并未亲口承认过“新寓言派”这一流派标签。图尔尼埃、勒克莱齐奥、莫迪亚诺,都是战争时代的孩子。图尔尼埃的父亲曾在索邦大学学习德语,并在一战中身受重伤,等到二战爆发,作家本人正值十五六岁的青少年年龄。战争中的“孩子”这一母题,因此成为潜藏于作家内心深处的某种关照维度。在《桤木王》中,被纳粹选中的孩子们并不知道自己即将被战争机器吞噬的命运,他们浅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们的眼睛依旧明亮。反法西斯文学里再也找不出比这更令人痛惜的画面。

        图尔尼埃的两位诺奖后辈勒克莱齐奥和莫迪亚诺,两人分别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一头一尾。1940年出生在法国尼斯的勒克莱齐奥,童年早期完全是在战争时期度过的。据作家介绍,自己人生最初的记忆之一是落在外祖母家不远处的一枚炸弹。出生在战争期间的孩子,他们的世界里是不存在男人的。选择用孩子的眼睛,去叙述他们在一个时代中所经历的东西,正是勒克莱齐奥的童年经历,使他选择承袭特殊的儿童叙事视角。因此,我们便不难理解,勒克莱齐奥曾这样论说自己的作品:“在只有动物、植物和孩子的大地、水、空气中探险。”尽管整个人类的历史上很少能够见到孩子的身影,但在勒克莱齐奥看来,通过处于弱势地位的孩子进行叙事,却是一种可贵的文学传统,值得自己为之付出努力。至于出生于1945年的莫迪亚诺,虽然从严格意义上说作家本人并未亲身体验战争时期,但是犹太人的特殊身份却使得战争母题在作家的创作中频频出现。而且,由于莫迪亚诺父亲在二战中的暧昧身份,这段家族记忆更令作家饱受困扰,最终我们便看到一个永远在由战争铸造的记忆迷宫中,反复追寻的孩子的身影。“他用记忆的艺术,召唤最难把握的人类命运,揭露了占领时期的生活世界”,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的颁奖词尽管从严格意义上说不尽准确,但是从这句简短的概述中,我们仍不难发现一个重要的隐藏讯息,作为出生于战争末期的孩子,作家莫迪亚诺因为战争的烙印而在写作的迷宫中寻找意义的出口。

        (张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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