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我参观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第一站是古希腊罗马艺术。那天赶上一个非常精干的红衣老太太做讲解,介绍艺术品中的亮点。我最喜欢她对名为《睡梦中的希腊爱神厄洛斯》铜像的解说。这是一尊罕见的体积较大的铜制雕像,因为凡有战乱,它们都会被溶解,制造成武器。它得以幸存也许是因为爱神熟睡的样子,让人不忍心打扰他。噢,不,讲解员说他不是熟睡,是刚刚睡着——他的手的姿态显然是刚刚从身体上滑落,因为这个姿势不会支持太久的时间,他的脚也是一种轻轻垂下的样子。如果凑近观看,你还可以发现他的眼睛,似乎是微微闭合随时都有可能睁开。绕到他身后,还会看到他的翅膀也是略有收缩,紧贴在背部。
这太微妙了!创作这尊雕像的艺术家,一定是位非凡的观察家。他将头脑中定格的形象一点点铸造出来,这个过程一定很美妙,就仿佛一张照片的显影。我有点儿兴奋,因为我完全没有意料到,这尊铜像是以这样一种漫不经心的方式,一点点释放它的力量。随后,我忽然发现,古代工匠的观看,对于解决镜头和眼睛之间的战争颇有启发。
古希腊雕像的风格,并不仅仅在于精确、秩序与均衡,最动人之处还在于它们的平静。细节在不经意间泄露,而不是昭之于众。我非常好奇,这些雕塑家如何保持中性的眼光来打量和重塑世界,这有些类似镜头观看的风格,镜头切入现实时也是这样一种中性的态度。我是说,尽管摄影师希望控制镜头语言,但是这个机械的家伙总会记载下一些不期而至的细节。因此,摄影史中一直充斥着技术和艺术的混战。
就如同人类一直在努力“征服自然”,摄影师也从未停止过“征服相机机械式的观看”。在摄影师的感情和镜头的“无情”之间一直存在各种各样的交锋,就比如当代艺术中流行的摆拍和20世纪30年代的抓拍。一些当代摄影艺术家显然憎恨镜头观看中“失控”的感觉,因此借助多种手段增加自己的力量。而抓拍摄影师们虽然在框取和快门瞬间上下足了功夫,但他们仍然钟爱按下快门后的不确定性,有人甚至将从未料想到能够出现在画面中的元素称作“上帝的礼物”。
从总体上来看,称自己为“摄影师”的人,往往在潜意识中已经把自己定义为镜头的主人,试图表现自己眼睛或者头脑里的世界。而那些所谓“业余人士”则完全是另一个极端,他们全然服从于镜头,使得业余影像充满天真的观看,但是却缺乏秩序。
有点儿缺陷兴许也是美的,正如大都会雕塑殿堂里的那尊只剩下躯干的雕塑,裙子的褶皱让你去想象这件衣裳轻盈的质地,以及穿着者是怎样的一个美人。我喜欢这些细节,仿佛创造者留下寻宝的线索。事实上,你今天拍照,可能永远都不会料到,若干年之后,作品那端的观者是怎样通过那些若隐若现的细节,解读故事,反复琢磨,寻找答案,然后如同我看小爱神铜像这样发出赞叹。不管答案是否如你所愿,但那终究是件有趣的事。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