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的人生历程几乎与晚清相始终,尤其是其后半生作为重臣名宦,在军国大事中举足轻重。袁世凯则较晚出,迟至清末起家,尤其是民国代清之变局及民初政坛中的要角,但最终死于因复辟帝制而遭举国讨伐的惊涛骇浪之中。袁世凯宦海沉浮、荣辱成败上的变化之剧、反差之大,张之洞未曾有之。不过,两人间毕竟有过多年交集,既同为清朝要员,又在多方面显示出明显差异,具有不同类别的典型性。拟就此简作论说,以期对认识这两个历史人物及从中察世悟道有所助益。
政治品格
政治品格是品行、道德和作风等基本政治素质事项的综合体现。对当年的张之洞和袁世凯辈来说,是“公忠体国”还是挟私钻营,是反映其政治品格优劣的根本要项。
张之洞可以说是“公忠体国”的正面典型。在那个时代,“君”和“国”是密切联系的;而以张之洞的身份,“体国”与“忠君”实不好分开。他对“忠”是格外看重的,可以说至死念念不忘。据其族孙张达骧记述,张之洞病重期间,摄政王载沣前来看望,赞其“公忠体国”,他则以“公忠体国不敢当,廉正无私,敢不自勉”作答,意在“讽谏载沣要‘廉正无私’,不要任用亲贵”(《武汉文史资料》总23辑)。其实,“公忠体国”与“廉正无私”不啻一对孪生兄弟,很难想象,一个贪赃枉法者能够“公忠体国”。张之洞的确称得上“廉正”。知情人鹿传霖说,张“自居外任以来,从不用门丁,不收门包,不收馈送礼物”,“服官四十年,故里未造一间房,未置一亩田”,朝廷赐银,他也“不入私囊”,而投向慈善事业。他死后,清廷上谕中即以“公忠体国,廉正无私”八字褒之,可谓对他的“盖棺定论”。需要解释的是,张之洞不是有“屠财”之名吗?那主要是指他“喜好建设”,有大魄力而不惜巨费开销。其间也许不无因失于周密计划和合理安排而导致的浪费,但毕竟与贪污腐败是两码事。还应注意,张之洞对“利”曾作“公利”“私利”之分,并谓:“我所讲究者乃公利,并非私利。私利不可讲,而公利却不可不讲。”(辜鸿铭:《张文襄公幕府纪闻·公利私利》)总之,他是为公为国争利。再往宽处说,他对自己的为官宗旨也有概括,即“启沃君心,恪守臣节,力行新政,不背旧章”(李伯元:《南亭笔记》卷十六)。这自更有助于说明其政治品格,可谓持守“忠节”而调和“新旧”。
相对于张之洞,袁世凯于此则可以说是以负面为主的。他的官场生涯,基本上是一部钻营史。他为升迁攫权,善于投机,工于权术,不惜卑鄙手段,不讲节操底线,看人下菜,有奶便是娘。他在驻朝鲜期间,靠夤缘李鸿章稍一得势,便“事事任性,妄自尊大,威福在我,陵蔑一切”(张謇语)。及至甲午战争正式爆发前夕,他鉴于形势险恶,怕危及自身,不顾公务、国事,托病急切求归,仓皇回国。随着战局和时局变化,李鸿章权减势衰,袁世凯便疏李而改趋荣禄等人,赢得“小站练兵”的主持权,成为其日后飞黄腾达的关键支点。随后在戊戌之局中,他见风使舵、诡诈投机的表现为人熟知。再往下就是他跻身疆吏后的“鼎盛”之期了,而翻云覆雨的权术施展亦不稍减。无论如何,在“廉正”方面他实难及格,就说其“贿”事吧,为夤缘利用权贵而行贿为其惯技,而所需大把大把的银子,还不是靠贪污纳贿而来?可见,在政治品格的大端方面,张之洞与袁世凯优劣反差明显。
人文素质
所谓人文素质,是指人们在“人文”方面所具有的综合品质。对于张之洞、袁世凯那个时代的人来说,尤与“文化”状况息息相关。在这方面,袁、张两人也形成鲜明对比。
张之洞出身官宦之家,从小受到良好的传统教育,走的是科举入仕的“正途”,并且是这条路径上的佼佼者。有“神童”之誉的他,十几岁上相继成秀才、中举人,及至二十几岁上春闱报捷,并且是一甲三名的“探花”。由此步入官场,高功名,高“学历”,“文化”基底扎扎实实。也正因有此基础,他一生得以“儒臣”著称。若按照做过他多年幕客的“文化怪杰”辜鸿铭的看法,连世人眼中可谓儒风浓烈的曾国藩,都不能进入此列,只能算“计天下之安危,论行政之得失”的“大臣”。而“大臣”与“儒臣”的差别在于:“国无大臣则无政,国无儒臣则无教。政之有无,关国家之兴亡,教之有无,关人类之存灭,且无教之政终必至于无政也。”(辜鸿铭:《张文襄公幕府纪闻·清流党》)也就是说,“教”比“政”更居深层,更为根本。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张之洞在他所处的那个特定时代,绝非顽固的卫道士,而是中西两学“会通”的力倡者,集“中体西用”思想之大成,其典型文本便是《劝学篇》。其“人文意识”“人文精神”和“人文情怀”,也能从中洋溢出来。人文素质亦外化在行为表现上。尽管张之洞有“饮食无节,起居不时”之类生活习惯上的毛病,甚至有时对其办公和官场交往不无影响,但总体上看,他还是以严肃持正的气度为本,做官仍不掩所谓“书生习气”“名士习气”。时人就明说他有这般“习气”,无论褒贬,总是他人文素质方面的反映。
再看袁世凯。其人出身于乡间富室,且族人长辈多为官者,他本亦有读书科举的良好家庭支持条件,但并不努力于此道,而成“游惰冶荡”的纨绔子弟。科考终不能成之下,他竟放言:“大丈夫当效命疆场,安内攘外,乌能龌龊久困笔砚间,自误光阴耶!”(沈祖宪、吴闿生:《容庵弟子记》卷一)凭他以后的官场“成就”,倒也可以说得证此言并非全然狂妄,甚至可谓是他有不同流俗之“志”和权变择宜之“智”的表现。但无论如何,他的“文化”功底和素养是欠缺的,这必然影响他“人文”方面的认知和思维。在“人文”外在表现上,袁世凯与“文雅”“持重”几难沾边,而有损操行的市侩习气严重,不良武夫和官痞做派典型。
有说郑孝胥评论时人曾涉及张之洞和袁世凯,说张“有学无术”,袁则“不学有术”。张听了别人的转告,捻须笑曰:“余自问迂拙,郑谓我无术,诚然,然有学两字,则愧不敢当,不过比较岑(按:指岑春煊,郑以‘不学无术’评之)、袁多识几个字。袁岂仅有术,直多术耳。”(刘禺生《世载堂杂忆·张之洞与端方》中转述当事者所记)所谓“多识几个字”,言者表面自谦的调侃当中,流露出的是对自己“有学”优长的自豪。相比之下,认袁之“多术”,贬意显然,当隐指其多“不正之术”。张之洞此番“戏言”,当可作为对他和袁世凯两人“人文素质”方面差异的绝妙总结。
军政角色
张之洞和袁世凯作为有着重要影响的近代人物,在当时的军政舞台上都有充分的亮相机会,显示出各自的角色特征。
从张之洞的官场生涯看,最为凸显的一次“转型”是从“清流”干将到疆吏大员。“清流”党人以“持正”敢言和标榜名节著称,其特征在于言论“务虚”。而疆吏大员主一方之政,须操理实务,绝非靠空言空议,与言官职任性质迥异。张之洞的“转型”颇为成功,成为疆吏大员后既不泯“清流”气节,不与官场市侩同流合污,又能谋政适位,且很快便跻身同侪翘楚之列。特别是成为洋务派的后起之秀,在文教、军事、经济诸多方面,几乎是全方位地操办“洋务”,且成效明显。这表现在改造书院,建立各类新式学堂,派遣留学生;加快军工建设,编练新式军队;修筑铁路,发展重工业,倡行其他各类实业,进行农业技术改良等事项。还需要提及的是对外方面,他在洋务大员中堪称立场较为持正者,像在中法、中日战争(特别是前者)中积极运筹御敌,平时亦尽力维护民族权益,外交上也较为刚严。当然,在当时特定条件下,他亦无力回天,对外妥协终于难免。尤不能回避的是在庚子事变中他为“东南互保”主角,而此议自有损害民族权益之处,不过就与清廷关系而言,也绝无“叛离”之嫌,不过是特定时势下他所认定的维护“君国”的合适举措而已。在清末新政中,他直接参与方案设计乃至中枢决策。其间两度应召入京,后一次抵京之前即名列相国(大学士)和入选军机大臣,在朝参与机要近两年,最后卒于京师。综观其政坛履历,可谓起步“正途”后循常规顺风顺水发展。
相比之下,袁世凯的仕途表面上颇显“超常规”性的奇迹,而实际上是延展了自湘、淮集团崛起以来的以军立基、由军到政、军政结合的路径,并且是一个新阶段的开拓,终于成为名副其实的近代军阀。袁世凯初本借“淮”学步(在淮将吴长庆门下),终得独立山头,成一大系。“小站练兵”至为关键,他由此成为清朝最早一支“新军”的首领。及至义和团运动中他出任山东巡抚,跻身疆吏大员之列,此后不到三年即入主直隶和北洋,这成为其派系实力发展的又一大肯綮。他乘时就势多方经营,颇有声色地推行“北洋新政”,并得到清朝编练新军的相当掌控权,自己则直接把握北洋新军,使之成为其强固实力的一大支柱。即使遭载沣辈皇族权贵疑忌一度被罢,他“在野”仍能暗自操控,权势不减,而到武昌起义爆发清朝陷于灭顶之灾之际,苟延残喘的清廷不得不乞其复出纾难,视之为“救星”。他捭阖于“南”“北”之间,终于既迫清帝退位,又挟革命党人交权,取得民国政柄。而后随着他复辟丑剧的一步步推进,不数年便可耻败亡,落得个可悲的下场。
袁世凯最后六七年间的事情,于宣统元年(1909年)秋间病逝的张之洞自然未能亲历,而两人在庚子之年特别是清末新政大半段的时间里,却是权位相埒、同道共事的大员。清末新政中两人都是有力推手,在诸多事项上有呼应协同,其间的主次轻重随事而异。像编练“新军”之举,袁世凯恐怕更具底气,自觉是驾轻就熟的“最内行”;而如吁请废除科举之奏,他俩同在联名之列,且袁世凯居首领衔,但于此张之洞当更有资本,因为他自己就是科举的“既得利益者”,作此主张大有“自我革命”的味道,而“白板”一块的袁世凯,就不免有让人讥“酸葡萄”之嫌的由头了。
清末数年间张、袁两人尽管在政务大端上明里未显严重抵牾,但个人关系上远非亲密无间,其情颇为微妙。张之洞以其年长资深且出身正途,对袁世凯似乎从骨子里是看不起的,甚至不无借机轻侮的表现,诸多虽属“笔记”但又有迹可寻而绝非无稽之谈的史料中记之尤多。不过,张之洞毕竟没有给袁使绊子、加以陷害,甚至在他落难之际还出言相助,为之纾解。有说载沣摄政,本欲除掉袁世凯,已让人拟出有指斥其“包藏祸心”语句的上谕,征询时在朝内的张之洞的意见,张“力以时局危疑,务宜镇静宽大为辞”,说“愿摄政王熟思之,(令其)开缺回籍可也”(刘禺生:《世载堂杂忆·袁世凯仓皇走天津》)。这样,袁世凯得保性命,被以“足疾”为由开缺回籍。即使张之洞主要是从避免生乱考虑吧,也足以说明他绝无落井下石、乘机害人之心。而相比之下袁世凯对张之洞有时就颇不地道。知情者说,癸卯年(按:指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张之洞内召,“两宫拟令入辅”,而卒为袁世凯所挤,“竟以私交某协揆代之”,张之洞“郁郁,仍回鄂督任”(陈夔龙:《梦蕉亭杂记》卷二)。官场倾轧、争竞固属流弊顽疾,个人品行洁污从中也昭然可见。
“标本”意义
俱往矣,张之洞和袁世凯皆已成历史标本。对这等人物的审视,固然需重在察其军政作为对社会历史的影响作用如何,但同时也不应忽视其政治品格和人文素质等其他方面,因为各方面都不是孤立的,相互有着密切的关联,以一个有机的整体,制约甚或决定其人生。试想,清末新政中似乎也不乏“正面”作为的袁世凯,在戴着“拥护共和”的脸谱执掌民国政柄后,实际却仍沉溺于皇帝梦、执迷于复辟路,这还不是因其欲壑无底、政治品格卑劣以及缺乏顺天应时的人文意识?对比能善始亦得善终的张之洞,给后人留下不少启示和思考空间。
(作者单位:河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