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得血脉偾张却又不动声色。从拉萨向北行驶四个小时,在山口第一眼看到纳木错湖的远景时,瞬间被收了心魄。
数千万年前,亚欧大陆与印度板块互相挤压而造就了伟岸高原;数百万年前,喜马拉雅运动凹陷而形成了巨大湖盆。这一切移山填海的造化之功,电光火石般在每个抵达者的心中重演了一遍。宇宙寂静,内心轰鸣,闭上眼如同死亡,再睁眼却已经不朽。
心中有诗,但无法脱口。这里是唐诗宋词里没有的经验,我们所熟稔的唱诵方式,面对它束手无策。那些你曾以为最宽阔的诗句,“星垂平野阔”“江流天地外”“坐看云起时”“苍山夹乱流”“三山半落青天外”“白云千载空悠悠”,都无法容纳这个“大”,也明显和这种方外之大,形成了一种审美违和。
第一时间,一个问题在心里出现了——无神论者将如何面对这一切?西藏的大山大水带来了一种巨大的时空观,让人不得不斥诸宗教概念,如此之大,大到三千大千世界;如此之多,多到恒河沙数;如此之长,长到百千万亿劫。那种一步一叩的虔敬、闭目唱经的专注,那些有人的地方就有的风幡,那些刻着经文沉到水底的玛尼石,和这些相关的那么多“为什么”,都有了答案。
再过了一会,一些似乎与眼前景色毫不相干的细小念头,莫名其妙地从头脑里涌现出来。上一次用笔写信,是在哪年?上一次掩面痛哭,是为了什么?十年前寄到西南小镇的一句诗,此刻还能原原本本想起来么?当收信人回到了北京,随信寄去的海棠,又在哪里碎成了尘埃?
一些本以为已经忘了的场景,也忽然被打捞起来。
祖母去世时的黄昏,夕阳斜铺在小镇医院空荡的院子里,忽然间万籁无声,没有一声脚步响。大学时一个初秋的深夜,从已经熄灯的自习室往宿舍走,听见水畔有人在慢慢地读诗,那句话一个字接着一个字跳进了水面——
“一阵风,从远方刮起,在远方平息。”
此刻,这些字,又在眼前的纳木错湖浮出水面。
西藏到底是个神奇的地方。你曾以为,你现今的全部思想都可以肢解成这样的短语和句子:房贷,信用卡账单,下周的策划稿,谁能帮忙在三甲医院挂个号?儿童英语到底该学哪家?如果换个SUV出门倒是方便了,可是平时一个人开着上班不是太浪费了么,怎么才能把油钱挣回来啊?……现在,在高山大湖之间,终于有一些高规格的问句临幸你的大脑。
比如,萨特意义上的问句,人如何在“处境”和“他人的注视”中伸张自由?海德格尔意义上的问句,人如何面对作为一般人生状态的“烦”“畏”“死”?
再比如,佛陀的问句,如何以幻,还修于幻?
这些问句扫荡了前述那些日常问题,爆破了它们的立足之地,使它们变得不再值得追问。我不知道,这么多人向往西藏,是不是也同样隐隐约约发现了这一点。西藏不是心灵鸡汤,它只是沉默地重申了东方哲学的两条路径:你可以解决问题,也可以试着取消问题本身。
在这里,取消问题。
(作者为本报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