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馕”则喜,是我对馕最露骨的表达。
馕,在生活于新疆的人们的眼里,总是带着麦香气息。闻之,口水涌流的幸福感就会从心里冒出来。
去年在库车县的一个火热乡村,路过馕铺,正巧一只馕从馕坑里被勾出来,抛向半空中,馕和我打了个照面,金黄金黄的,上边还有丝丝点点的红花、洋葱,美艳之极。而最不能忍受的是一股说不出的馕香,迅疾窜入我的嗅觉,我不禁深深吸了口气,那种味道就又迅疾散布,以致迈不动脚步。
停下,看那个脸上油亮亮的打馕人。那个打馕人跪在馕坑边儿上,正将一个柔软的面饼在手上旋转几下,用刷子往一个碗里蘸了蘸,那碗里盛着用盐水调配好了的细碎洋葱与红花丝,以及喷香的孜然调料。然后,放在一个大大的半圆形布包上,嘭的一声,非常果决地拍到了馕坑内壁上,馕就牢牢地粘在上边。观此过程的人,才能领会何以名为“打馕”。
如此这般,馕一个个地粘上去,围了一圈,我探头望下去,仿佛花朵开放在四周。馕坑底部,是烧得红红的火炭,既温柔,又火热,像是早就等在那里的怀抱。
恰到火候的热度,慢慢地将白色的面饼烤到色香喷薄。大约十分钟后,飘着洋葱和孜然香味的馕,就一个个地被抛出馕坑,摆在最显眼的位置,等待着悦己之人。
馕在新疆,就是因一些微小的区别,而有了各个地方的本地特色。
到了和田,馕也像库车的那样,很大,看上去不似库车馕那么美艳,素朴的外表下,却另有一番打动味蕾的美好。那美好全在吃到嘴里的一刹那间闪现。那是一种惟有在缓慢的火候里被缓慢地逼出的麦香,是惟有和田那缓慢悠长的时光才能够烘焙出来的缠绵味道。和田馕的悠远,需缓慢地品,才可知。一旦知,便如知己,无法忘怀。
在尉犁县罗布人村寨,满眼里尽是小巧玲珑的馕,仿佛小点心,里边放了羊油,酥香喷鼻,在燥热的天气里给人怡养和镇定。这种馕,可以放置很久而不坏,适合与旅人为伴。
拜城的馕,长着大众面孔,却由于出自古丝绸之路龟兹国所在地,而有了别样的美妙气息。
难道是由于馕拥有千年光阴,才会被今人如此钟爱么?“馕”源于波斯语,由此可以望见馕的源头。古时称馕为“胡饼”、“炉饼”。《突厥语词典》还称馕为“埃特买克”和“尤哈”。据记载,张骞凿通西域后,馕成为驼铃叮当的丝绸之路上不可或缺的美物,从西域流传到中原,直至宋代,对中原的饮食文化产生很多影响。
而新疆的行者,每每远途,褡裢里总是装满了馕,沿着塔里木河、叶尔羌河抑或别的什么河走。饿了,停在树下,将已经久放而风干的馕放进河水里沾一沾,馕就吸饱了水,吃下去,腿上有了力气,继续走。从古时至今,都如此。
在新疆各地,走进少数民族人家,几乎无一例外,女主人首先端上来的待客食物就是馕,或用手撕开,或用刀切片,当她精心地打开那个布包,摊开,悠悠麦香就连同一种情意,传递给做客的人。客人也坦然接受这份情意,或多或少地吃一点,以示谢意。
我对馕的牵念,隐在骨子里。而如此强烈的情感,还是从上大学显现出来。我那时并不知道去北京上学,远离馕的统领范围,竟会有失魂落魄之感。四年,我的心一直在远方,在故乡,在馕的身上,须臾未曾离开。
十多年前,胃病严重,医生的警告令人心惊。无意间发现,一旦胃疼,吃点馕,就会缓解。于是暗喜,胃有不适就吃馕,以至于最后一日不可无馕。狂喜的是,不知不觉间,胃病渐渐痊愈。一位养生学家告诉我,原因在于馕在泥巴馕坑里烘烤的时候产生远红外线,具有了怡养身体的功效。胃病好了,就是明证。
在新疆,若在街市,在公交车上,当有人提着馕,总会成为最引人注目的一刻。那或焦黄或素淡的馕,气息忽近忽远地飘过来,令一种需要倏地被勾出来,上下奔突。如果馕实在诱人,就有人忍不住追问:在哪里买的?提着馕的人也欣然告知馕的出处。
以前自行车多的时候,每每看见男人们把买来的馕往后座上一夹,一溜烟地回家去,就会心一笑。
许多外地人来到新疆,也被馕之美味所俘获,临走,总会带些馕。前两年出差去威海,看望一位在那里工作的新疆朋友时,忽然想到路上带的馕,还剩下两个,于是提了给他,他竟惊喜欢呼。两个馕,一定是缓解了他埋藏心底的对新疆的怀念,也缓解了他对馕的思念。
在新疆,无论什么民族,都喜欢吃馕,虽说喜好可能有差异。有的爱吃油馕,有的喜欢葱花馕,还有的喜欢吃用牛奶和面的馕……几乎所有种类的馕我都吃过,但最后我返璞归真了,我吃纯粹的朴素的馕,上边沾着些许洋葱孜然,就心满意足。
闻“馕”则喜,其实包蕴了多少情感因素啊。
唯有久居新疆的人,才会从每个地方的馕的细微差别里,真正体会到馕的绵长滋味。这种滋味,也在时光的堆积中,慢慢地化作了心底里最温暖的感觉。
(鲁焰,作者为新疆日报社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