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素喜散文,那种无拘无束的自由,正合一个散淡之人的口味。翻看简福海的散文集《简笔》的后记,一句话跳入眼帘,“世间有两种东西能让我们瘦弱的身子放大——太阳下的影子,或者夜里的梦。”突然发觉,用“梦影之文”概括《简笔》最为合适。简福海用“流年碎影”“历史魅影”“乡村背影”的结构将此书编辑成册,影影绰绰之间,他的种种人生际遇幻化成梦境般的文字流淌出来,如一粒水滴中折射的七彩颜色,斑斓而迷离。虽曰《简笔》,实则不简。
这梦影之文有温度。大凡文学均离不开一个“情”字,而散文尤甚。因为在“情”之外,散文中的抒情又加了一层“真”的要求。《简笔》的温度正来自作者的真情至性。陌生人的客家方言里传出他的乡情,人来人往的站台边透露他的爱情,中秋的月光中映照他的悲情,乡间的泥路上承载他的离情,古老的坊巷内散发他的幽情。散文抒写真情,不仅是真情实感,更要将作者的真情浑然天成地表达出来,毫无矫揉造作之感,“语语皆在目前”。感恩于姑妈接济而在教室熄灯后继续苦读,“蜡烛流着泪向下,我流着汗向上”;坊巷寻踪时,“巷弄深处的朱门打开,摇橹般一声欸乃。飘出油纸伞,恰好,伞下的女子头簪白茉莉”。《停留在某个夜晚的声音》中,当身处异乡的作者凌晨听到窗外路人用家乡方言打电话时,“一跃而起,冲到阳台,顾不上衣冠不整,朝着他挥手拉话。”一声“老乡”的呼喊,若非性情中人不会发出;那种偶遇的喜悦,若非异乡异客无法体会。《芫荽,有情有味》中,同情砂锅店老板高昂的店租不忍再讨些芫荽,“滚动的汤面、浮动的芫荽香,以及心底深处翻动的涛声,就像那晚闪动的泪光”,大抵是一个外乡人对另一个外乡人的感怀罢了。冲动也好、压抑也罢,漂泊在外的人,总要以更多兼具密度温度的情节,来慰解千回百转的愁绪。
这梦影之文有色彩。“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如果用绘画做比,《简笔》的散文语言绝不是水墨,而是工笔。寻常事物,在福海兄的笔下总能经过层层修辞被赋予某种诗意,就像借由千丝密织的滤网从茫然无际的大海中打捞出来的珍珠,质地洁白又流光溢彩。《简笔》中成熟饱满的稻谷“拥有一副拯救饥饿的热心肠”,忠诚的绿榕“即便不在雨天,也把自己举成一把打开的伞”,木棉花“笑在高高的枝头,硕红妖娆,焰火燃烧”,就连冲马桶的水居然也是这般多情,“这水,原本也在楼顶的蓄水池里,在月光的覆盖下安睡,突然接到冲洗秽物的集结号,丝毫没有怠工的消极和被吵扰的郁闷,腾身而起,奔跑,冲过一户户的楼板,拐进某个马桶,携带秽物,一路向下、向下,即便流到底层,还在欢欢地唱着歌。”福海兄的散文语言有一种“错彩镂金”的美。同样写落叶,闲暇之余是“雨,离开云朵跳了下来,叶子愿意与此来自云朵的精灵一起沦落”的达观;与同学告别的路上则是“萎黄的叶子,在风中像被惊散的鸟群,惊魂不定地飘落”的黯然;而在乡愁撕扯时分又是“深秋凋落,一定要回归到曾经依托它的树下”的眷恋。
这梦影之文有深度。大概所有真诚的写作者,当他决定开始书写,这一决定的背后都潜藏着对人生终局的某种洞察。书写原不为别的,只因为这是对必将流逝之生命的最好纪念。《遍地风流》里当作为父亲的作者“猛然意识到女儿的时间都去了她自己的成长里,幸福似水的姿势划过眼睑。”读到此处,初为人父的我心头一颤。能够看着自己的血脉生长绵延总是幸福的,但她终究是另一个生命,总要找到她自己的世界,拥有只属于她的未来。陪伴一个生命的历程同时也是与她告别的过程,这是一种充满着惊奇的无奈,当彻悟了这生命的真谛,谁能不微笑着泪流满面?恰如文中所言,“当时光的尘埃一层层覆盖过往,仍有依稀残留的痕迹,留给她脉脉观望,提示她的‘当年’,不知这是否可称为幸福?”《门》中,“时光悄然转身,在倚门的等待里,换了等与被等的人,似乎一夜之间,父辈变成了儿时孤单脆弱的自己。”此处的描写如同精彩的蒙太奇镜头,老屋的大门扣住了时间的变换,“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远游的儿孙,老去的父辈,代际就在老门无声的开阖中交替着,本是寻常之物的门成了生命周流的见证,带着情感的温度和理性的深度。
散文看似最为简易,人人可写,而优秀的散文写来绝非易事。散文之质“如风行水上,自然成纹”,真情流淌,毫不做作;散文之美“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以此观之,《简笔》中儿时的乡土、流散的过往、宏大的历史,或化为不起眼的芫荽、豆腐、菜干、米酒,或托于古旧的坊巷、祠堂、凉亭、土楼。从小处入手,向大处着眼,于俗常生活中看时光流转、忆历史风尘、悟天地大道,《简笔》深得散文三昧。
(作者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