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遇到的小说,有些“玩观念”或“玩魔幻”的,看得人眼睛很累。忽然来了一部《装台》(陈彦著,作家出版社出版),朴朴素素,鲜活灵动,讲的全是寻常百姓的忧乐,拿起来竟放不下。人物故事本也无甚奇异,但给人的感觉是,生存的秘密是说不尽的,灵魂的奥妙是挖不完的。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了,却仍有那么多未知的秘密和想象难以抵达之处。所以,把熟悉的变得陌生,把陌生的变得身临其境,在一个高度虚拟的世界,让人总想看个究竟,且生出种种的悬想、感动和慨然,大约才是小说家的真本领。
小说劈头第一句,“这几天给话剧团装台,忙得两头不见天,但顺子还是叼空把第三个老婆娶回来了。”这是个不错的悬念,很抓人。但谁能想到,正在刁顺子“享受着人的那点要命的快乐时”,菊花已经下楼了。她一张口便是一支毒箭:“尾巴一揭,只要是母的,都能领上床,骚货,贱种,呸!”忠厚的刁顺子和贤惠的新妇蔡素芬便定格在某种姿势上了。这情景尴尬甚至残酷!菊花是顺子的亲女儿,出言如此恶毒,这父女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仇怨?小说一开始就显出了平淡中的震悚。
《装台》打开了一个我们也许闻所未闻的世界——装台人的世界。我们只知道戏好看,却不知这台上台下,戏里戏外,还有许多我们完全没注意过的严酷生存。就在这戏台的边上,背后,藏着这么一群人,他们在演出前后紧张地扛扛抬抬,爬上爬下,挥汗如雨,有时像耍杂技一般在高空悬吊。他们的那点活命钱可不好挣。他们叫“装台人”,按刁顺子的话说,“咱就是个下苦的”。他们由一些农民工或城郊的卖苦力者组成。他们谦卑谨慎,生怕砸了饭碗;为了多揽一些活,甘愿“连轴转”。在刁顺子的带领下,他们特别能战斗,于是在这个行当里立住了脚,名声在外,刁顺子也成为这个团队的“灵魂式人物”。
小说不时闪现蚂蚁的意象,当然是在暗喻这帮人的处境。的确,台下刁顺子和众弟兄们的故事,比起台上的戏,其戏剧性是一点儿也不逊色的。比如某变态灯光大师来了,顾盼自雄,一会儿要这样装,一会儿要那样装,出尔反尔,刁顺子们折腾了一夜,腰快累断,一切又回到原状,可你又不得不忍气吞声。有一次从京城来了一帮派头十足的“大艺术家”,搞了个震惊西京的田野豪华演出,为装台,刁顺子们几乎累死,最后这帮人连夜卷款逃之夭夭了,可怜刁顺子们都不知到哪儿去“追讨”。
发现这些生存的真相,关怀底层的辛苦和无助,自然是作者的贡献,但也只是这部作品的外在层面。发现蚁群式的生存相,并不应是它最大的价值所在。对小说而言,最为深隐动人、魅力无穷的,乃是对灵魂的洞察和关怀,是进入人物的心灵深处,打开人性的复杂迷宫,完整地立体地塑造人,从而在“人”的身后映现出广大无比的存在。刁顺子的形象便是这部小说艺术上最大的亮点。抽象地说,他“一是带头干,二是体贴人,三是不贪心”,才取得了威信,形成了凝聚力。他是个为别人活着的人,就像一粒在暗中闪闪发光的钻石。回想他对待家人,妻子,女儿,兄长,虽然处处委曲求全,窝囊憋屈,却也无处不透示着忠厚和善良。他光是在殡仪馆就发送了好几个人。发送打工兄弟“大吊”;发送浪荡恣睢的赌博狂人、其大哥刁大军;发送平生郁郁、身后凄凉萧条的朱老师,哪一幕不是写满了仁义,令人由衷感动。在满面尘垢和汗渍斑斑中,显示着人格的高尚。
然而,顺子是否也太窝囊了,太软弱了,他总是在求情、服软,抹平,在逆来顺受,在“热脸煨人家的冷屁股”,把苦涩咽下肚去,有时让人实在看不下去。他既是一个大善者,又是一个软弱者,既是一个大爱者,又是一个对恶人无可奈何者。看到他面对那个刻薄寡恩的剧务主任寇铁,我真想说,顺子啊,你为什么总是硬不起来,狠不起来,恶不起来呢?由顺子,我不期然联想起了骆驼祥子,他们一个拉洋车,一个蹬三轮;还真像精神上的孪生兄弟。我甚至想起了阿Q、陈奂生,等等,我并不是想通过什么人物谱系之类,硬要搞一点“理论深度”出来。但我确实感到,比起物质文明、科学技术等人化的自然来,某些精神典型的基因似乎变化甚微,文化性格的变化,历史中人性的变化,真是缓慢不知多少倍!在这个意义上,说他们有某种递嬗性,也并非故作高深。当菊花在大年夜赖住在五星级豪华酒店里(最后还得顺子垫付费用),泡在高级浴缸里,喝着高级红酒,给全身涂遍高级化妆品,听着窗外北风呼呼,像个现代摩登人儿,其实,其灵魂仍是那个土妞的冷血灵魂。物质和精神是并不同步的。民族精神的复兴,民族灵魂的重铸,主体性的建构,人的现代化,似乎要更加艰难。
刁顺子演狗是节绝妙的戏,有骇人的内在真实,发人深思。他临时顶替《人面桃花》剧中狗的角色。没想到他串演得那么乖巧,那么温顺,那么自如,比原演员强多了,甚至他适时地晃了几下尾巴,也赢得雷鸣般的掌声。好像人性通着狗性似的。演完后所有的人都竖起大拇指。连靳导都说,“恰到好处”。正像小说写的,“五十多岁的他,借着演狗,美美享受了一次,这一生,只有被人贱看、呵斥的份儿,从没如此高尚,尊严地活过一天,他在充分享受,而享受的过程还是有音乐伴奏的”。然而,最后一次他竟然彻底演砸了,闯下了大祸,激起了众怒!他忽然在台上变得轻狂得意起来,不该摇尾时摇尾,不该露脸时偏要露脸,引起一片嘘声。他是超越狗的本位了,太不守本分了,企图喧宾夺主,被斥为“疯了”。个中意味真是无穷。窃以为,这是作品很深刻的一笔。
从外在结构上看,小说写了舞台内外两个世界,写了刁顺子带领众弟兄的装台作业和烦恼无穷的家庭纠纷。由于触角伸开来,其世界还是广阔的。但从小说的内在结构来看,我认为刁菊花是仅次于顺子的人物,顺子的性格是在与菊花的激烈交锋中不断展露的,小说对菊花的刻画之深也并不亚于顺子。如果没有刁菊花,这部小说的艺术架构恐怕要坍塌。
菊花乖戾、歹毒、凶狠,丧失人性如凶神恶煞。她与刁顺子形成了两极:爱与恨、善与恶的两极。她前后策动过三场“恶战”,先是尽情凌辱对她满怀善意的新婚的继母,二是毒打“拖油瓶”带过来的、和她共同生活多年的纯真的妹妹韩梅,三是在驱逐蔡素芬与妹妹的同时,残酷地虐杀了与韩梅相依为命的小狗“好了”,其手段如同刽子手在实施凌迟,残酷血腥不忍直视。父亲刁顺子两次给她下跪,也难改丝毫。她为什么如此疯狂,作者为什么要写这么一个变态狂?她的身世固然不幸,亲妈跑了,后妈死了,家境贫困,长相丑陋,没受过什么好教育,也从小没有得到母爱,如今又成为“剩女”,其恨可知。但这并不能成为她残虐家人,横行无忌的理由。她在委身一个烟酒贩子,并在韩国美容了一回之后,稍许露出了一丁点儿“善意”,但旋即恶态复萌。她的哲学是,我得不到的,你们也休想得到。作者似在告诉世人,在金钱和贪欲的纵容、毒化下,人会变成非人,成为一个失去精神家园的罪恶灵魂。一个真正的作家,既要勇于张扬真善美,也要敢于正视邪恶和残忍。古今中外大作家笔下都不乏某种万劫不复的恶的化身。这是对真实的捍卫。我肯定作者这种直逼真实、不惜推向极端的勇气,没有落入俗套。
鲁迅云,描摹世态见其炎凉者,谓之世情书也。《装台》在审美类型上走得也是这个路子,即“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它也可说是一本世情小说。作者仿佛站在太白山巅,要学巴尔扎克看巴黎,观看着西京城里的人间喜剧。
小说名为《装台》,其视野并不限于“装台”。需要注意的是,作者所写多是城中村,近郊农民,城乡接合部的昔日的“城市贫民”。不排除有一些人学会了城里的好吃懒做,却失去了农民的吃苦耐劳。靠吃房租、分占地款过日子、游手好闲的大宝,不就说“给个省长也不换”吗。这是一片特殊的文化土壤,了解了它对理解刁菊花之类的存在不无帮助。
戏剧有戏剧的法则,小说有小说的纪律。作为剧作家的陈彦,充分发挥了对话的作用,各人声口莫不毕肖。陕西方言运用之纯熟,使人物跃然而出。但布满细节和戏料的“生活流”,似贴着地面流动,没个尽头;看来是需要来一点抽象、假定和简化,让生活不那么黏稠,让作品变得更加苗条有神。
《装台》与时尚的小说观念没有多少关系。作者只是写他的观察已久,烂熟于胸的人物以及环绕他们的世界,沉浸其中,才造就了这部人物活灵活现、世情斑斓多姿的现实主义力作。 (作者为中国小说学会会长)